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哪种结果,我都还没做好接受的准备。
很久之前,我曾经审视过自己,是否愿意完全成为一个吸血鬼。
不再接受阳光,不与人类生活,抛弃作为人的所有特性与记忆,成为异类。然后我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比致我重伤的那个怪物更强大的力量。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不死。
我最渴望长生的瞬间,是母亲倒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所以尽管再次复生,失去的也已经永远失去。
沃尔图里的奢华与权力会为我织就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一旦获得,我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实际上,我开始后悔从加州离开的决定,温室为我提供了最安全的环境,自由则带来危险与隐患。
这里的每一缕空气都让我感到拘束。
窥视与贪婪潜藏在每个角落。只有当我跟在凯厄斯或者海蒂身边,这种不适才会减轻。
而凯厄斯和海蒂,或者任何我见过的其他吸血鬼,这些伪装了高贵表皮的家伙,要远比暗处的窥伺者来得更加可怕。
在血族的世界,人类才是异类。
所以几日之后,在我与凯厄斯为数不多的谈话里,他提及了转化。
我当时躺在床上,已经能自由活动,只是还很虚弱。
凯厄斯站房间的阳台上,背对阳光,金发闪耀出刺目的光晕。
影视剧里总有无数人类为了吸血鬼的美貌赴汤蹈火,凯厄斯的美丽无疑令人癫狂。
我撇开眼不去看他。
“我会转化你。”他斩钉截铁地,并非商量的口吻,而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说。
“你可以选一个好日子,阳光灿烂一点,这会使你感到愉悦。”
“我说我不愿意。”
我加重了语气,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他不为所动,语气都不曾改变半分:“沃尔图里将成为你新的家族。由我来剔除你血液里不合适的部分,这是你的荣幸。”
我很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忍不住再次强调:“我说了,我不愿意。”
喊完之后,我感到脱力。短短的几句话仿佛已经耗尽我这些天休养起来的全部精神。
我看见凯厄斯不为所动的目光,落在我面部与姿态上的逡巡,更加感到愤怒与无力。
他已经脱离了人类,是曾经雄霸一方的帝王,如今的吸血鬼统治者。我竟然还对他抱有期待,妄想他能对我产生一星半点儿的同理心,实在是过于天真。
如果我一直不曾拥有过什么,失去时就不会感觉痛心。
炽烈的阳光照下来,在我与凯厄斯之间形成了一条界限分明的间隔。
他在那端凝视着我,血红色的瞳孔仿佛无机质的玻璃珠子,令人感到畏惧。
这是身居高位者长久形成的威势。
尽管他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特殊之处,但我知道他将我困在沃尔图里的目的并不如表面简单。
就像他执意要成为我的转化者,完成对我的初拥。
我可以选择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安然无恙的时光。
但是我厌恶他们这副施舍般恩赐的态度。
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想念福克斯。
那个暂且算是温暖的小镇。
“你在想什么?”凯厄斯将我的躺椅搬到阳台前的窗户,蹲在旁边,凑得很近。
“想离开。”我应付说。
自从我发过那一次火,尽管结局算是不欢而散,单凯厄斯的态度却奇异地缓和了许多,甚至不再逼迫我要同他出行。
我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夜晚的时候锁死门窗,也几乎能安然的睡到天亮。
在身体的构造完全内部复原之前,我的体力甚至不允许我走出这座城堡。
但我能争取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半年之后,我会比贝拉快一个月成年。
十八岁,在我儿时的概念里,也不过是才刚刚高中毕业,即将踏入大学的年纪。
城堡的生活单调乏味,我每天生活在凯厄斯迫人的监视之下,很难与外界产生什么实质意义上的沟通。
并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海蒂在我面前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我只能在进食的时候与她见上一面。
精致的高脚杯里装着鲜艳的红色液体,这种粘软的触感会一直卡在我的咽喉,成年之后,或许我会将它当成一种美味。
凯厄斯穿着黑色长袍,端了托盘过来,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巫婆。
我窝在躺椅上,手边是数本价值不菲的吸血鬼名著。
“我不想喝。”我对凯厄斯说:“也不需要。”
凯厄斯像没听见,直直走过来,将杯子举到我嘴边。
“喝下去。”他说。
我抬起眼与他对视。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就算我再如何不愿意喝下这杯一言难尽的东西,最后还是会妥协。
凯厄斯摇了摇玻璃杯:“是新鲜的草莓味,比昨天好喝。”
如果我是一个正常人类,真的很难相信另一个比我更像人的家伙会对着同类的鲜血评头论足。
我试图说服自己把这杯东西一饮而尽。
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会儿我抗拒的模样,冷硬的面庞总算大发慈悲地露出一丝柔和。
“喝了它,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半信半疑,又实在很为这个提议心动。
窗外的阳光很灿烂,我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于是我以就义般的决绝心态,捏着鼻子将这杯鲜红的“饮料”灌了下去。
凯厄斯嫌弃地评价:“暴殄天物。”
无所谓,反正我只想着出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从到福克斯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现在已经要接近最坏的程度了。
离开城堡这件事比想象中来得容易。
海蒂和另一个沉默的吸血鬼德米特里跟在我和凯厄斯后面。我看见来时那条长长的通道,将人类和吸血鬼的世界截断的高耸石墙。
我不清楚凯厄斯放我出来的理由,听见他提议的第一秒,我有过逃跑的念头,可谁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就算我能暂时逃离,德米特里比动物还要灵敏的嗅觉也会让我在瞬间无所遁形。
聪明人或许会做蠢事,凯厄斯不会。
他料定我不敢离开,甚至连长袍都不允许海蒂准备。
半人血统使我不必惧怕阳光,只是感到皮肤刺痛。
我站在阳光底下,感觉自己要融化成一滩水。
耀目的光线洒在这座美丽的城镇,每一处色彩都让人感觉到生命的磅礴。
“多好。”
我转头对凯厄斯说:“他们都很快乐。”
顺着我的指尖,是正在将花束递给客人的店主。
“他已经十分苍老。”凯厄斯说:“人类的生命只有短暂几十年,如同萤火,转瞬即逝。”
“凯厄斯,你活了多久?”我问了一个冒犯的问题。
“记不清了,很长时间。”
“看着亲人和挚友一个个消失,这样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和你不同。”凯厄斯转回话题,棕灰色的美瞳显得他目光格外深邃。“充沛的感情并不是必需品,反而会成为累赘。”
“哦。”
原来我的感情在他看来已经称得上充沛了。
真是冷漠无情的动物。
街上行人渐多,我与凯厄斯越走越近。
其实我并不太能适应这种热闹的场景,陌生人打量的目光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总让我怀疑其中带着恶意。
即使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又立刻移开。
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次体会了自己的虚弱。
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发生在了我身上,我的脚后跟被磨破了皮。
凯厄斯几乎要笑出声来,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间,头一次感到羞愧难当。
有清风拂过,鲜血的气息随着细微的空隙在空气里飘荡蔓延。
我站在原地,有些害怕地看着凯厄斯。
他笑出了声,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大衣,将我往旁边扯去。
我听见了他笑声中残酷的冷意。
位置被一个形容邋遢的流浪汉占据,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胡子拉碴的嘴脸下咧出尖牙,然后快速逃走。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吸血鬼。
“德米。”
凯厄斯喊了一声,德米特里瞬时追上去,丝毫不避讳周围的人流。
“这里是沃尔泰拉,安娜,你现在知道了它的危险。”
任何一个从你身边经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你的同类,他们渴望你的鲜血。
凯厄斯在我耳边悄声提醒:“不要被抓住。”
我下意识转过脸,差点与他的下巴擦过。
“你什么意思?”
我感觉自己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一切想法早就被知悉。
凯厄斯给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回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要装傻,安娜。”
安娜两个字被他说得又低又沉,这是凯厄斯惯有的警告的语调。
我很想说点刺激对方的话,张口的瞬间却看见他控制不住开始泛红的瞳孔边缘,只好识相地闭上了嘴。
惹怒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我不想再体会一次窒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