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的时候,太阳升得很高。
这让我产生了身在沃尔图里的错觉。
云层交织,从机窗掠过,明净的玻璃上倒映出凯厄斯利落的侧影。
飞机还有半小时落地。
我不知道到了之后我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必再读书,不用费心交际,不能随意外出——凯厄斯喜欢这座冰冷阴暗的城堡,几乎不会主动踏出半步。
太窒息了,这种毫无波澜、死水一般的生活。
“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由海蒂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凯厄斯突然无头无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意识到对方是在和我说话。
“随便。”我说,反正没有什么区别。
“我会尽量满足你的需求。”凯厄斯降低了音调,使他的话听起来十分有说服力:“你可以出去,可以上学,或者我给你安排家庭教师。”
这老古董居然还知道家庭教师,真是难得。
“不要随意窥测我的想法,我不喜欢。”
“我还没有无聊到这种地步。”
凯厄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里面包含了犹如实质的不屑:“你的脸像一张白纸,根本不需要费心揣测。”
我怀疑他有读心术,实际上我应该伪装得很好,至少在贝拉面前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凯厄斯金色的发丝在光线下熠熠生辉,本该灿烂的色彩配上他冷白的肤色,令他看起来格外不近人情。
“离开是正确的的选择,重伤你的那个吸血鬼,已经被抓去沃尔图里,你可以去观看关于他的审判。”
“他是谁?”
“一只野狗一般四处流窜的新生儿。”
“你在哪里抓到的他?”
“昨晚,外面的树林。”凯厄斯无机质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目视前方。我陡然感到巨大的恐惧。
“怎么会。”
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所以我说你不怕死。敌人兵临城下,竟然还能做到毫无所觉。”
我彻底理亏,如果凯厄斯当时不在,不敢想象会导致什么后果。
我沉默下来,脑子里一团乱。
如果凯厄斯是彻底的敌人,我尚且能毫不犹豫地仇视他。
但他救了我和贝拉。
恨意一旦掺杂了感激和愧疚,就会变得犹豫而难以捉摸。
尽管我知道凯厄斯只是出于顺手。作为凯厄斯的歌者,这不能算是我的荣幸,我因此遭受了磨难,并且将终身无法摆脱它的禁锢。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凯厄斯,我感到难堪。我无法向施暴者展示我的谢意,也无法对他无意中施与的善行说感激。
所以干脆沉默,在到达另一个精心准备的牢笼之前,相对无言地度过了这最后的半个小时。
“沃尔图里永远为你敞开。”
说完这句话,凯厄斯牵过我的手,径直走了进去。
如果要用一种心情来描述我当时的状态,我觉得是平静。
我从未用过如此仔细的目光看过这个地方。
充满了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强烈的壁画,零星走动的游客,艺术品堆满了整座古堡,混杂在其中的吸血鬼投来的心有灵犀似的目光。
阿罗在大殿里等我。
“哦,我亲爱的凯厄斯,恭喜你顺利结束此行。”
他上来吻我的手背,被凯厄斯隔开。
“阿罗。”凯厄斯声含警告:“我将在半年之后转化安娜。”
“我知道。”阿罗黏腻又违和的眼神打量我片刻,然后露出了然的笑容:“怎么又受伤了。”
“卡莱尔的问题简会向你汇报,管好你的朋友,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凯厄斯将我拉到一边,作出要走的姿势,被阿罗拦了下来。
“你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看来他们是有话要说,海蒂从侧门出现,我知道下面的话题不适合有我的参与,趁机挣开凯厄斯,逃离了这格外压抑的大殿。
得知秘密的苦果我已经体会过。吃一堑长一智,人总要学聪明些。
海蒂还是原来模样,我看见她盈盈的笑容,明明才几天才见过,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甚至有些遥远。
“带她回去。”
凯厄斯不太愉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也只有阿罗,才能让凯厄斯如此喜怒形于色。
海蒂穿了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动静在石廊回响。
古堡内部常年不见阳光,以吸血鬼的敏锐的嗅觉来讲,大概有股难以消除的腐烂的气息。
感谢我此刻虚弱的身体,使我的鼻子勉强逃过一劫。
很快来到凯厄斯的卧室。
“凯厄斯让人来装修了一下,希望你喜欢。”
全新的景象在我眼前展现。
暗色调的房间被重新布局,墙壁换成低调柔和的蓝色系,艺术画和充满现代气息的装饰品错落摆放在房间各处。
海蒂带我转了一圈,像第一次带我来那样,仔细地介绍了每个细节。
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贵。
但凯厄斯不缺钱,只要他提出要求,自然会有属下为他置办妥帖。
“怎么样?”海蒂问。
“不错,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影子了。”我回她。
“凯厄斯说你会喜欢的。”海蒂唇角的笑容放大了些:“他说这和你在福克斯的住所很相像。”
我愣了片刻,有点反应不过来海蒂跟我桌这些的目的。
“这是凯厄斯确定的设计方案,”对方提醒道:“在你回去之前。”
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他对我的良苦用心。
如果我们不是对立的立场,或许我会为被他这番用心触动。
但我不会。
哪怕用黄金和宝石铸就,牢笼就是牢笼。
不过没必要和海蒂说这些,我和她不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毕竟如果凯厄斯现在说我的身份有误,之前全是一场误会,我相信海蒂会毫不犹豫地对我出手。
吸血鬼之间,除开血缘与伴侣,能让人信服的只有身份认同。
能力越强,身份越高。相比于人类社会的道德标准,我从不指望他们会有底线。
凯厄斯让我清晰地认知了这一点。
还有管家,艾米回去之后,他曾经给我来过几封信,无非是些劝慰之语,实在是意料之中令我寒心。
凯厄斯竟然算得上为数不多的对我好的人之一,真是讽刺。
海蒂的暗示也只是在一瞬间,但她如此聪明,又怎么会不了解我们之间潜藏的矛盾。
这些事对我来说如此残忍,她却想靠这些来让我转变对凯厄斯的看法。
“替我谢谢凯厄斯。”我对她说。
然后我走到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
海蒂见状,往门口退了几步,说:“那我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晚上有宴会,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凯厄斯一起参加。”
没等我答应或拒绝,她就关上房门,消失在我的视线。
我连头也懒得抬,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热水渐渐灌满浴缸。
我将手放了进去。
温度很适宜,不知道这里用的是燃气还是太阳能,我更喜欢燃气一些,但太阳能更环保。
福克斯的化学还是物理学科里讲过这一章,主题是保护地球,也许是我以前学的。年代太久远,我已经记不清了。
吸血鬼的记忆恒定且持久,好像只有我很容易健忘。
我有些想家。那个很遥远的,已经根本不存在的家。
凯厄斯应当知道,离开了福克斯,离开了贝拉,这些相像的构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将身体浸入热水,感觉毛孔打开,开始吸收温度。
伤口还未痊愈,银质制造的伤口很顽固,大部分情况下只能靠自身修复。
昨晚大概是凯厄斯用了一些方法,才将伤口暂时掩盖,连沾血的睡衣也细心处置,才没让贝拉察觉异常。
但它现在越来越痛,垂下眼皮,有粉红色的水迹从那里漫开。
在城堡里受伤是一件很致命的事,特们都是高阶吸血鬼,要我的命轻而易举。
凯厄斯在三分钟后把我从水里拎了起来,避免我窒息而死。
“你在干什么?”
他冰冷的语气仿佛含了怒,也许是和阿罗的谈话不愉快。
“在洗澡。”我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生气的原因,问:“怎么了,洗澡也不允许么?”
凯厄斯定定看了我两秒,迅速平息了情绪,扔给我一件浴袍,冷冷命令道:“穿上。”
“我没理他,继续在水里泡着。”
头发湿哒哒地垂在肩膀上,泡沫沾在脖颈的位置,有些难受,我往上面浇了把水。
“你还有五分钟。”
催催催,活像个催命的怅鬼。
“我不去宴会。”
“不去就不去。”
“我在洗澡,你应当注意你的绅士礼仪。”
“然后看你淹死在这个小池子里?”
“我暂时不想采取这种死法,你可以放心。”
“安娜。”凯厄斯压低了语调:“我的耐心很有限度,你最好不要真做什么危险的举动。”
我顿住,没有问他真做了会怎么样。
“父亲”说得没错,一旦有了软肋,别人就有了威胁我的理由。
“知道了。”最后我说。
凯厄斯于是转身走进隔间,换了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卧室。
转角的金属框映出他的背影,我分神去看,深觉一股无力感从骨髓里涌出来,迅速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