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突然冒出来的。齐垣没有诧异,也没有惊恐,他只是平静的看了过去。
嗯,太黑了,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一根放在不远处的蜡烛照亮。寒风一吹,因瑶姬将窗户戳了好几个洞,让风进了房间,引得烛光摇曳,灯影晃在对面的人身上,墙上,黑压压一片,便使得他更加看不清对方的脸。
齐垣不得不走过去,取了蜡烛,用这晃晃荡荡的烛火往前凑近了看人……没认出来。
齐垣:“我们见过?”
对方笑起来,嘴上的胡子抖了抖。
“殿下胆子倒是大,这般凑近,不怕臣杀了您?”
齐垣阴森森的盯着他,没有说话,但是眼里脸上,都没有任何恐惧。
那人穿着夜行衣,衣裳上的帽子戴在了头上,他见齐垣这般,也没有退后,只是将帽子从头上放下,躬身道:“殿下,臣姓吴,字昊之。”
吴昊之是个四十多的男人,身材消瘦,却有着满脸的胡子。
齐垣也终于从这个名字想起了他是谁。
宁国公家的庶子。
宁国公当年是跟随英国公,也就是齐垣外祖父的心腹。后来外祖父被杀,宁国公为他鸣冤,皇帝震怒,要杀宁国公满门泄愤。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宁国公的庶子吴昊之在深夜用刀砍掉了宁国公的脑袋,声称他谋反。
此事一出,朝堂震惊,有人说他不孝,有人却说他是忠心于皇帝,而皇帝明显更喜欢后面一种说辞。
吴昊之便飞黄腾达了,做了皇帝的心腹。
齐垣在外祖父被杀之后便被圈禁起来,这些事情,还是他听外面的守卫说的。
知晓了吴昊之的身份,齐垣没了兴趣,便举着灯又回到了案桌前。他仿若无人一般,睡在了榻上。
吴昊之见了,倒是没有不悦。他也不在意齐垣的态度,在他看来,齐垣居于禁宫没有发疯,已经很不错了。
他是个恶人,十足的奸臣。奸臣么,大多是不要脸的。
即便是面对被废已久的太子,毫无威胁,可要用到这个人时,他还是愿意低下自己的头颅。他没有似话本里面的奸臣那般欺负此时他看重的弱小傀儡,甚至没有搬那张看起来坐着很舒坦的椅子来给自己坐一坐,而只是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跟小傀儡说:“殿下,老臣来给您请安了。”
齐垣依旧没有说话。
吴昊之笑起来,“殿下,您想要什么?”
齐垣终于翻了个身,看向了他。
他的神情阴鸷,面向瑶姬那般温和的面庞早就没了踪影,两眼盯着吴昊之,好似是评价这个人够不够格跟他谈交易。
良久,他才道:“我要他们的命。”
吴昊之点头,“臣愿意竭尽所能,帮殿下做成此事。”
然后等了等,没听齐垣再说话,便笑着问,“殿下,您怎么不问问臣想要什么?”
齐垣:“皇位?权势?”
他都不在乎。
吴昊之的胡子又抖了抖,他道:“殿下是个爽快人,臣也不说虚的。”
他看向躺在榻上的废太子,道:“臣对皇位没有兴趣,也做不了这个位置,臣只是想做个殿下信任的权臣。”
齐垣嗯了一声。
吴昊之看看天,“未曾想到跟殿下交谈得如此顺利,那今晚,臣就不打扰殿下了,这就告退。”
他是直接从门边走出去的。
出门后,还体贴的给齐垣将门带上了。
齐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起身,走到门外,果然见地上的残雪上有一排脚印。都是刚刚吴昊之走过的。他面无表情的走过去,在这些脚印上面又走了一圈。
然后回到屋子里,一夜未睡。虽然两人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是在互相试探中又无形的确立好了关系。
这种关系,能不能更进一步,要看后面两人怎么合作。
而怎么合作,齐垣都无所谓。只要能杀了老皇帝和皇后,他怎么样都可以。
所以,无论来找他的人是谁,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是势弱的那一方。
只是,他也能从刺客和吴昊之身上猜到,外面应该出事了。
一夜未睡,齐垣早早的起来打拳。
说来也奇怪,这套拳法看似简单,但是打完之后,确实能够神清气爽,不过两月,他的身体也好了一些。
他被关进来的时候,已经病弱膏肓,是他强撑着一口气才缓了过来,这才活到了今日。但陈年旧疾颇多,这些年他自己也有感觉,但是打拳这些日子,不说治愈这些旧疾,只说身子康健一些,旧疾复发少,便已经是一件难以让人相信的事情。
他想过这拳法到底有何妙处,也曾到瑶姬说的杂房里面去找过有没有相似的书籍,却都没有找到,只好放弃。
他打完拳,正好瑶姬早早的过来摘菜。她昨天被拉着读书和看图,已经耽误好多功夫了。于是早间也没有睡太久,更不准备去提膳了——路好长,耽误时间。她想自己做点吃的饱肚子就好。
将锅架好,她匆匆过来摘点青菜,然后就看见废太子已经起来了。她把今天要吃粥的事情告诉他,“到时候你来吃,我就不送过来了。”
齐垣笑着哎了一声,温润清和的声音让瑶姬觉得很舒坦,她看看站在门口笑盈盈瞧她的废太子,不由得想:虽然这般模样做不了暴君,但是做个好君主也不错嘛。
还能流芳百世呢。
她摘完菜,匆匆忙忙走了。
齐垣瞧见她跑远,便想,她这般的姑娘,在这禁宫里面蹉跎了八年,真是造孽。
能早点送走,就早点送走吧。只是如此天真又带着对人命漠视的残忍,将来该怎么活着,才算是好呢?
出去之后,她该做些什么呢?
吴昊之没来之前,他不敢想这些。吴昊之来了之后,齐垣心里敢想了。
他站在那里静静的想了一会,去厨房找瑶姬吃饭。齐垣自己盛了一碗粥,夹了一片菜叶子嚼,刚嚼完,就听瑶姬问他,“你昨晚出去踩雪做什么?”
寒冬腊月的,别冻出了毛病。
齐垣:“见雪很美,就出去踏了一会。”
瑶姬:“……”
瞧瞧!这就是一个人的任性!她根据这话,情不自禁的想到了齐垣撒欢丫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的身影,不经有些头疼,“你穿鞋了吧?”
齐垣:“……穿了。”
瑶姬苦心婆心,“咱们现在穷,你要是生病了,说不得还要托付刘大哥去买药。”
他是不是被关傻了哟。用买药的银子去买种子,那能多买多少种子啊!
齐垣便嗯了一声,瑶姬唉声叹气,“算啦,算啦。”
下个世界,她一定要跟系统说清楚,要个厉害点的身份,谁敢不停她的话,她就揍谁。
她吃完饭,将锅碗筷子都交给废太子刷洗,自己去外面巡视菜地去了。又去地窖里面忙活了一阵,然后搬了一坛桃花酒回来。
“过几天就是小年夜了,咱们喝点?”
齐垣也想喝点,只是因为小年夜喝酒这种事情太久没有发生了,他有些恍惚,愣了愣才道:“好啊,喝点。”
瑶姬便去准备了。
晚间回来的时候,她兴奋的不行,“刘守卫说,给我们再送一坛油和一些调料来,还会给一扇猪肉。”
这是往年没有的。齐垣便知晓,这个刘守卫是吴昊之的人。
他没有告诉瑶姬,只笑着看她兴高采烈的说着这些东西的用处。
“有油就能炸点圆子,肉圆子里面裹着青菜和酸萝卜,你吃过没?”
“没有。”
“我也没有——我们今年就试试。”
来年就不用这么穷了。齐垣到时候都做皇帝了,凭着两人如今的交情,她想要什么油没有?
瑶姬看齐垣是越看越满意。
等到晚间她回去睡觉后,齐垣的嘴角还是带笑的。
她笑,就总能惹得他笑。
正笑着,听见门外的敲门声,齐垣嘴角的笑淡了一些,过去开了门,吴昊之果然就在门外。
他进门的第一句话,依旧是恭恭敬敬的喊齐垣殿下。
齐垣没有对这句殿下感到痛苦和颓然,也没有什么欣喜,好像吴昊之喊的不是他一样。
吴昊之便更加满意了。如今陛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皇后膝下的十三皇子身为太子,对他很是仇恨,吴昊之都可以预见,只要老皇帝一死,那他吴昊之的命也命不久矣了。
他自然而然的,就盯上了齐垣。其实这些年,也不是没人盯上过齐垣。
他是老英国公的外孙,是皇帝的儿子,老英国公当年权势让皇帝忌惮,未必没有真心信服之人,直到今日,依旧有人给老英国公喊冤。
只是,只要有人敢冒头,定然会被打压下去,皇帝对废太子的看管又严,所以没人敢来禁宫。
可别人不敢,他吴昊之敢。他不仅敢,他知道齐垣也敢跟着他走。而且,他想来,别人就再别想进这禁宫的门。
他用了三年的功夫才收服这里的守卫,进了这所人人不敢提及的进宫。
但他没有立即进来见齐垣。而是等啊等,等到老皇帝病了,他才敢来。不仅他才敢来,皇后的人也才敢进来行刺。
吴昊之对齐垣道:“殿下,陛下其实对你,还是很爱重的。”
“他让人看管着您,其实也算是护着您了,不然,您活不到今日。”
齐垣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问,“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吴昊之见好就收,并不再试探于他,只道:“您应当猜得出来,陛下的身子不行了。”
齐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静静的听,面无表情。
没有恨意,没有痛快,也没有欣喜。
吴昊之便想了想,道:“他近来,梦见了您的外祖父,和您的母妃。”
齐垣抬头看向了吴昊之,“你想让他想起我?”
吴昊之点头。
“一个帝王,再是狠心,在年老脆弱的时候,也偶尔会有一丝心软。他老啦,便又想起了从前。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他最近经常提起。臣揣摩多日,便知晓他心中大概所想。”
“许是午夜梦回,梦见了当年血洗老国公一家的事情,便想要得到旧人的宽谅,咱们这位陛下,还挺……有意思的。”
“殿下,您要做的,便是抓住这个机会,然后把最尖锐的刀刺进他心软的地方。”
齐垣似笑非笑的看向他,“你能知晓他做的梦,想来也是不简单。”
吴昊之笑起来,“殿下,臣好歹也图谋多年。能让殿下见到臣,也是委实花费了些功夫的。”
两人你来我往,倒是坦诚,又说了几句话,基本确定了要谋事的关系。
吴昊之便要回去了。
临走之前,他对齐垣道:“殿下,伺候您的那个小宫女,您知道是什么人吗?”
齐垣抬头厉眼看过去。
吴昊之笑着道:“您可别误会臣,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只瞧着她的长相,便也能知道一二。”
他道:“只今日实在匆忙,不能及时相告,等来日臣寻得机会,便来跟殿下说。”
说完,便有些得意。
——你不是一直无悲无喜,情绪毫无起伏么?
那我就吊一吊你。
他转身开门,关门,然后听见里面的人道了一句,“既然如此,就请大人早日再来。”
吴昊之满意点头。
一个心里有软肋的人,便好控制。
正要走,又听见里面的人道:“别踩出印子来。”
吴昊之:“……”
好在他也是庶子出身,干过苦力,随手拿了把扫帚,一边退着走,一边将踩出脚印的残雪扫散。
只是扫得十分随意。
等第二天瑶姬来的时候,看见满目疮痍的雪和路,气得心口疼。
这是报复吧?是吧!
不过是不让他踩雪罢了,就这般报复!
这棵白菜烂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