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架了皇帝的刀,那亲信的刀就要撤下。吴昊之觉得这般好受多了。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亲信一眼,道了一句,“毕竟你对我不仁,我却对你仍旧有兄弟之义,你的刀有千般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亲信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也不敢说什么,只退了几步,低头,不再看皇帝和吴昊之的对峙。
此时时近黄昏,外面还没有黑,但是牢狱在地宫里面,除了牢狱里面点的蜡烛和宫灯,什么光也看不见。
自然,也没有风。
吴昊之突然觉得有些热。面对小皇帝的刀,他倒是没有害怕,只是扭了扭脖子,颈项的皮肉擦在刀上,擦出了一道血痕,鲜血沿着刀而下,流淌进了他的衣裳里面。
这般倒是将他心里的热去除了一些,他还颇有兴致的跟皇帝道:“之前有人跟臣说,臣的鲜血是冷的,臣还不信,今日却是信了。”
他感慨:“血冷冷的,倒是能解热。”
许是有些痛,吴昊之说完嘶了一声,继续笑着道:“陛下,您这刀,倒是挺利的,磨了许久吧?说实在话,您这样的,可真的一点儿都不适合去种地。”
“臣年少时候也种过地,帮着臣妻种的,她一个世家女,命不好,跟皇后娘娘一般,整日里挑着水,扛着锄头。”
他一个阶下囚,马上要死的人,没有跟陛下说狠话,也没有说求饶的话,只好像是去街边买菜的长舌妇,跟卖菜的婆子说自己的媳妇。旁边的亲信听得心里七上八下,但是偷偷看陛下,却见他整个人依旧如同平日里看起来那般温和,好似还听得很高兴。
他没有打断吴昊之,要不是压在吴昊之脖子上的刀,亲信都以为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唠家常。
亲信念头刚转过,只听吴昊之突然笑得畅快起来,“陛下,臣跟你一般,也是个苦命人,当年病了,穷得上山自己找药救命。好在半山腰上碰见了她,她朝着臣笑……”
吴昊之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只去看小皇帝,“成王败寇,是臣棋差一着,丢了亲信兄弟,还没看好媳妇,这点,臣认。臣认输了,您就让臣死之前,看她一眼吧。”
齐垣眯起了眼睛,手上的刀朝着他的脖子压了压,又流出了一些血。
吴昊之也不怕,也不喊疼,只跟做买卖似的,讨价还价,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咱们都是人,人都有失手的时候。陛下,举头三尺有神灵,今日之因明日之果,天道自有轮回。”
“您今日应允了臣,说不得哪日,皇后娘娘也能得天之幸,逃过一劫。”
话说完后,他感觉到脖子上的刀松了一松。
吴昊之见好就收,还不忘给齐垣画大饼,“若是真有六畜轮回,人有前生后世,那臣也允诺陛下一回,下次,也放小皇后一次生路。”
吴昊之脖子上的刀挪开了。
站在他身后的亲信不可思议,不敢相信吴昊之说的话陛下真的相信。什么来世今生的,全都是屁话,这样的话,吴昊之敢说,陛下怎么能信呢?
但是陛下确确实实跟他道:“去把吴夫人带来吧。”
亲信:“……”
他只好去隔壁牢狱将吴夫人带了过来。
吴夫人,姓周,名静容。长得十分温婉,性子却好强。她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坏事全是吴昊之干的。
她有时候想,要是这世间真有地狱,那也是她和吴昊之一起去,遇见了阎王爷,吴昊之判罪的时候,她也要跪在地上,求阎王开恩,让她跟分吴昊之一半的罪过走。
两个人自小相识,活是一起活的,死也要一起死,罪责一起担。所以当她被抓进这牢狱的时候,她就在想,若是真有不测,吴昊之死了,她也得跟着去。不然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人世间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个,她就恨自己大意,恨自己本事不高,却还瞒着吴昊之去招惹皇后。
今日她离开皇后带着人出宫,谁知半路上就被人打晕抓进了牢房。
当她晕倒的那一刻,便知晓遭了。
她不是担心自己,她是担心吴昊之。
她比谁都清楚,要是她真的有生命危险,他会奋不顾身的去救她。在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蠢,竟然送到小皇帝的门前来。
她醒来的时候,就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她跟守卫说,“麻烦您,请帮我跟陛下说一句,让我见见我家大人。”
她温婉的道:“我家大人即便罪该万死,陛下难道不是一般么?如今做点好事,将来说不得就有好果。”
守卫报给齐垣的时候,齐垣带着一丝好意的调侃笑着跟吴昊之道:“大人与夫人,不愧是两夫妻。”
此时,吴昊之已经知晓妻子将要来了,他被绑在凳子上,也不再僵硬着背,而是放松了些,还给齐垣说了一句好话,“陛下跟皇后娘娘,也是极为般配的。”
齐垣此时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是,你说的很对。”
等吴夫人到的时候,便见着两人交谈得融洽,若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颈项衣裳全是血,她都会以为两人是什么至交好友。
吴夫人心里恨,也酸,她走到吴昊之的面前,摸了摸他的脸,“你胡子长了。”
吴昊之见她衣裳整洁,穿着今日特意去簪花节的衣裳,早间的时候,衬得整个人都面若桃花,可是如今即便还是同样的衣裳,却已经露出了苍白之相。
他叹气,想要摸摸妻子的脸,又发现自己的手被绑着,他啧了一声,“陛下,臣都要死了,不如解开臣的绳子吧?”
齐垣漠然看着两人,将手里的刀扔给了吴夫人,然后转身,对侍卫道:“只给他们一刻钟的时间。”
他走之后,其他人也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吴昊之和吴夫人。
牢狱里面光线不是很好,吴夫人拿着刀隔断了绳子,但是却割不断吴昊之戴在手上的拷链。
在拿着刀不断往拷链上面割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太坚硬了,根本就割不断。”
她哭得头伏在他的腿上,吴昊之只好用戴着拷链的手去抚摸她的头,手一动,拷链就会发出难听的响声,吴昊之在拷链声中安慰她,“别哭啦,你上回不也说了吗?咱们两这辈子不论结果是什么样子,都是值得的。”
他感慨道:“当时以为会一辈子做个穷困潦倒的人,没想到咱们最后还能享受山珍海味,真值了。”
吴夫人呸了一句,“你值得了,我还没值得。”
吴昊之就顺势跟她道:“我死了之后,小皇帝不会为难你的,你就去别的地方过日子吧?也别再找一个了,有我在前面,你还看得上谁啊。”
吴夫人:“行,你死了,我给你埋个地方,我就走。”
吴昊之却认认真真道:“你别哄我,我知道你的,许是我一死,你就自己抹脖子了。”
吴夫人:“你也知道啊,你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两个人成亲这么多年,也没个孩子,也没什么挂念的。
“说到底,咱们也算是孤老一生了。”她抬起头,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你,你会不会后悔咱们没有孩子?”
吴昊之就笑,“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这种人,没孩子好。”
他手轻轻的抚摸在吴夫人的头上,脸上,然后深深的叹息,“要说,要说后悔,我也有一件事情后悔的。”
他看向她的脸,就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他们两个人走过来的日子。
他们两个人,都是父母缘薄之人。他是庶子,生母早逝,嫡母打压,父亲漠视,在宁国府里不受待见,这才小小年纪,生出了一身的戾气。
但是静容却本没有戾气的。就是现在,她也没有戾气。她只是想要保护他罢了。
一个菩萨般的人,为了他活着,也开始学着使坏下套子了。
吴昊之真的后悔了,他道:“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该,不该走这条路。”
她虽然被送到了寺里山上,却依旧过着平和的日子,每日里挑水砍柴,将本来屈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是他,一门心思的钻研旁门左道,杀人,劫财,只要能往上面爬,他什么事情都干。
他想着,他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是现在想来,山珍海味,恐怕在她的心里,也不及在山上两个人一起砍柴一起熬的稀粥。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涌出了无数的后悔,他看向妻子,道:“要是……要是当时,就那么的跟你一起去外地小城池里面谋取一个县老爷做做,说不得还不错。”
即便她因年幼时身子受损,生不出孩子,他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养一个孩子给她玩。
他知道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他身处这个位置,他不敢要。
他心里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咬人,“静容,我应当是错了。”
吴夫人却摇头,“你没错,世道没有给咱们对的路走。如果当年你不走这条路,不杀了宁国公,咱们早在九年前就被先帝砍掉了脑袋,哪里活得到今日。”
她安慰他,“反正都是死,多活了快十年,也算是赚的。”
她手里拿着那把刀,轻轻的道:“是我害了你。”
她真是太愚蠢了。
“是我自作聪明。”
要不是她,他也不会这般被轻易的抓住。
吴昊之却摇头,“小皇帝疯了,即便是我死了大秦会乱,他也不在乎,那我什么时候死,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
他道:“你说,齐家倒是出了这么个怪胎,他爹多昏庸啊,他爷爷是平庸,啧——”
吴昊之念念不舍的看向妻子,“咱们别说他了,说说咱们吧,若是底下有黄泉,我就不先去投胎,只等着你,你慢点来,听闻八百里黄沙之路难走,我正好走慢些等你,你要是早来了,我就不等你了。”
吴夫人此时已经哭得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紧紧的握着刀,不置一词。
吴昊之便动容道:“要不,还是让别人来杀吧,啊?你这个人,以前杀鸡的时候倒是厉害,如今十几年没动刀,杀个我倒是抖成这般。”
吴夫人咬着牙,“吴昊之,你走慢些,你等我——”
她一把刀戳进了他的胸膛,瞬间将他的衣裳都侵染湿了,他笑着道了一句,“好”。
留着最后一口气,还在劝她,“你听话……别傻……”
得到吴夫人点头后,这才放心的慢慢合上了眼睛。
吴夫人再忍不住过去搂着他大喊起来,“昊之,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这就来,这就来。”
她取了刀,一下子就戳进了自己的腹间。
她怎么敢苟活呢?
一个人活着,多没有意思。
齐垣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咬牙切齿的看过来。他淡漠的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对她道:“朕会恩准你们葬在一个墓里面。”
吴夫人只感觉到生命不断在流逝,她用尽最后一口气,对着他道:“——齐垣——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不能得到爱慕之人,诅咒你……诅咒你永生永世,孤独终老。”
齐垣本来要转身走的身子,听见这话,又转了回去。
他对着还有一丝神志在的吴夫人道:“既然如此,那你跟吴昊之的墓便分开吧。一个葬在最南端,一个葬在最北端。一个火葬,一个水葬。”
“若是你诅咒之言灵验,那必然,朕对你的诅咒也应当灵验。”
“朕诅咒你们,死后投入畜生道,或者永生永世不相见,或者一个年老,一个年幼,不被世俗所容,极尽世间酸苦,最后孑然一身而终。”
吴夫人最后一丝神志消散之前,被气得吐出了一口鲜血。
齐垣厌恶的看了看地上的血,“擦干净,按照朕的吩咐去做,一个送去南边,一个送去北边。”
他想要慈悲一点,做点好事,都不给他这个机会。
……
天黑了,瑶姬看着天,问玉音,“陛下怎么还没回来?”
虽然齐垣很忙,但是他总会在这个时辰回来陪她一起挖地。
玉音的脸色不太好:“许是有事情耽搁了。”
燕子有些不安,今日宫里静寂一片,虽然外间依旧有人在劳作,但静谧得让人窒息。
肯定出事情了。
她却不敢问,只敢紧紧的守在皇后娘娘的身边,生怕出事情。
瑶姬倒是最轻松的那个,她笑着道:“他不回来,那我就要多挖点,我先去地里了。”
她快步扛着锄头挖地,玉音看看她,欲言又止,迅速低下头去,提起了手上的筐。
“那奴婢去摘菜。”
燕子也拿了一把镰刀,“墙边野草长了一些,奴婢去割草。”
每个人都有事情做,一切跟寻常都没有什么两样。夜逐渐深了,晚间的月亮还有些妖冶的红,土里的菜在风中微微颤抖菜叶子,偶尔风大,地里的尘土也被吹起一块滚到它处。
瑶姬皱眉看了看天,“这天怎么如此多变?”
玉音声音有些恐慌:“月亮红了,听闻有怨之人的灵魂冲天,才会如此。”
瑶姬惊讶的看了一眼玉音,“你怎么会如此想?”
她劝解道:“这些民间的传闻也不可信,不然你想,那月亮要是不红,岂不是说世间无怨气?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正说着,就见一个人影从宫门口走来。他脚步匆匆,但瑶姬一耳朵就听出了是齐垣的脚步声。
只是今日格外的心急。
她情不自禁的放下了锄头,迎过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齐垣耳朵动了动,听出了这声音里面有好奇。然后眼睛张望一番,看见了被放置在一侧的锄头。
他笑起来,目光柔和的很,像是说极为普通的事情一般,道:“我去杀人了。”
他撸起袖子去浇水,发现身上沾了一丝血迹,有些不高兴的将镰刀将袖子给划掉了一截,然后弯腰去推水车。
“咱们浇地吧?”
瑶姬哦了一声,她指挥着齐垣浇水,问,“那你去杀谁了?”
齐垣:“你也认识的,吴大人。”
瑶姬惊讶的说了一句,“你杀完了?”
齐垣点点头,“是啊。”
说完用脚踩了踩田埂,“这里怎么有个小坑?”
瑶姬哦了一声,“长了株野草,扯是扯不了根出来的,索性一锄头挖深一点,挖掉了它的根。”
齐垣抬头夸赞她,“你做的很好。”
瑶姬在种菜一事上倒是用不着他拍马屁,她只是感慨,“那吴夫人怎么办哦,她今天还得了簪花筵的魁首。”
齐垣就慢吞吞看她一眼,“吴夫人啊——她自杀了。”
瑶姬瞪大了双眼,“她自杀了?”
齐垣点头,又推着水车走了一步,“是啊,你也知道,吴大人一直想着杀我,我肯定是要杀他的。他没有我聪明,也没有我厉害,棋差一着,就输了。”
“本来我答应吴大人要好好送她走的,结果她听说吴大人死了,也殉情了。”
“哎,我就让人葬了他们。”
瑶姬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人间的情情爱爱她向来不能理解,但是生死相随的故事,听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所以接受之后,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她只是有些遗憾,“哎,吴夫人这个人,其实还蛮好的。”
但也仅限于感慨了。
比起死齐垣,她当然更喜欢死吴大人。
齐垣见她的脸色如常,便也放下心来,他道:“待会,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瑶姬满口答应,“行啊。”
她习惯性以为齐垣会带她去看地,但谁知道他带她去了禁宫。
瑶姬问,“禁宫我可以去了吗?”
她还是一个很遵守人家规矩的人。
齐垣:“当然,你当然可以去了。”
他想拉她的手。
但他不敢。
他只好走得跟她近了些,“吴夫人不是跟你说,禁宫里面关押着先帝么?我就带你去看看。”
“那真的关押他了吗?”
“嗯嗯,关押了,我恨他,就没有那么便宜的杀了他,但现在吴昊之都死了,我突然觉得留着他也没用,索性今天杀了得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有些紧张。即便他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当邀请自己爱慕的姑娘去看自己杀人时,还是会紧张的。
不过他爱慕的姑娘到底不是一般人,当看见锁在牢笼里面,已经没个人样的先帝,瑶姬一点儿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目光。
她就像是看一样垂死挣扎的活死物一般看着牢笼里面的人,点评道:“他要死了。”
齐垣:“是啊,他要死了。”
瑶姬认真道:“杀了吧,养着还要浪费粮食,还不如杀了,省下来的口粮,送给穷人家吃多好。”
齐垣夸她,“瑶姬,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瑶姬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爹教我的,要做个好人。”
她爹以慈悲为怀,体恤苍生,她在他膝下受他言传身教,自然也有很多很多的善心。
倒是齐垣,听她提起她爹,心里有些难言的情绪。他去找人打听过,安北公一家都是正常的,丝毫没有什么异处,不可能是神仙。
要是神仙,他们也不会死了。
而且瑶姬的改变,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她更愿意相信,“她”被夺舍了。
这具身体里面,多了一个人。
原来的瑶姬去了哪里?
齐垣大胆揣测,“她”跟现在的瑶姬应该是“友好”的关系。瑶姬去帮她家报仇了。
那她从何来呢?他也暗暗套过话,但是关于她的来历,瑶姬就不傻乎乎了,嘴巴紧得很。
正在出神,一阵脚链声响起。四肢都被吊着的先帝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因为看见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剧烈的挣扎了起来。
瑶姬却看他,“我觉得,他应该记不得我了。”
先帝听得这句话,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明显被刀割过,一刀一刀,数不尽的伤痕可以看出他之前遭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
他的眼神很浑浊,抬头缓缓的看向瑶姬,然后慢慢的清醒了一些,紧紧的盯着瑶姬,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瑶姬就主动打了个招呼,“你不记得我啦?当年,我被一个太监带去了你的宫里,你说,我既然失忆了,跟死人差不多,不如就去跟活死人做个伴。”
她就被带进了禁宫里面,跟齐垣生活了八年。
瑶姬还蛮感慨的,“我曾经听闻过一句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这是犯在我们手上了。”
先帝似乎在她的感慨里面想起了一些什么,嘴巴呜呜的开始喊,瑶姬点点头,“是,是我,云州折家女。”
先帝瞪圆了双眼。
瑶姬便想起了折家一百多口人的惨状。当年,这个老不死的一句抄家灭族,多少人死在了冤屈之下。
要是民间关于红月亮的传闻是真的,那八/九年前就该要红透一边天了。
齐垣眼见瑶姬说了一会话,再看看时辰,道:“该回去锄地了。”
今日已经耽搁了好些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瑶姬颇为赞同,“是该要锄地了。”
再怎么样,不该耽误她夜间锄地的时辰。
于是,齐垣就从旁边取了一把刀,没有看先帝一眼,也没有再多说话,一刀插进了先帝的胸膛之中。
眼见吊在锁链上的男人口吐鲜血,垂死挣扎,他微微笑着道:“父亲,这是瑶姬,是您的儿媳,如今您看过了,儿子的孝心也敬了,您便上路吧。”
先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瑶姬站在一侧,还夸赞了齐垣一句,“其实,你对吴昊之挺好的。老皇帝死得很痛苦。”
齐垣点头,“是啊,吴昊之倒是不恨我。他死得很痛快。”
他的袖子上又染了一点鲜血,便又把袖子削掉了一截,两人一起走向出地宫牢狱的阶梯。
齐垣提着宫灯,两边是阴森的宫墙,他似乎如同说一件小事一般,道:“吴大人应该还很感谢我,我给了他一把刀,他自杀,或者吴夫人杀他,都行。”
声音在阶梯上回响,和着两人走阶梯的声音,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但瑶姬却面不改色,还是十分赞同齐垣的做法,“你做的没错,我在话本上看见过,被所爱之人抹脖子,会死得比较安心。”
齐垣听了这话,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有兴致的问她,“要不,将来我死的时候,也由你掌刀吧?”
瑶姬却摇头,“我杀你做什么?你自己死吧,寿终正寝,不是很好吗?”
她还兴致冲冲:“到时候,我给你挖个大坑,把你埋得好好的,好不好?多撒点土给你。”
齐垣有些不情不愿,“行吧。”
两个人出了禁宫,回了长乐宫。回了长乐宫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去做的,而是挖地。
简单平常,而又不枯燥无味。
挖着挖着,齐垣突然询问瑶姬,“你会一直活着吧?”
瑶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答他,“当然了,我才不要死。”
齐垣,“我也想一直活着。”
瑶姬就想了想,“你是说,要活很长很长时间的那种活着吗?”
齐垣微微低头,“是,跟你一样,活很长很长。”
瑶姬没想太多,以为他就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但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免也有了兴致,半真半假的道:“人是不能长生的,咱们这个世上,没有成仙之路。”
这只是个小世界罢了,没有成仙的天道。
齐垣心里沉了沉,“那我死了,以后还能碰见你吗?”
瑶姬竟然直接能明白他的意思,她道:“你是指下辈子吗?是指轮回吗?”
齐垣点头,“是,轮回。”
这个瑶姬就不懂了,她摇头,“没听说过,不过应当可以吧?”
一个应当可以,又给了齐垣无限的希望。他心情好起来,柔和的朝着她笑,“瑶姬,若是有下辈子,我就来找你。”
瑶姬随意的点了点头,“来就来吧,我还蛮喜欢跟你一起挖地的。”
山上无岁月,一睁眼一闭眼,就是几年几十年,不像是人间,做人,必须要一天一天的过日子,要渡过春夏秋冬,冬天会冷,夏天会热,饱了会撑,饿了肚子会咕咕叫,所以即便跟齐垣相处不久,跟她在山上呆的时间比差远了,她却觉得两个人像是熟悉了一辈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所以她愿意下辈子还跟他在一起挖地。
如果有白菜的话,她也愿意分他几片叶子。至于土地……还是算了吧,但凡是土,都是她的!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善良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都睡得很好。瑶姬睡在床上,齐垣睡在外面的榻上,两人一个外面一个里面,睡的十分融洽。
第二日,天微微亮,齐垣先睁开了眼睛,叫醒瑶姬,“该起床了。”
便一起去打拳。打完拳后,一个准备去菜地里巡视自己的宝贝,一个准备去上朝了。朝堂之上,气氛紧张,有些大人今日没有来上朝,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之前想要一头撞死的老臣此时又发出了呜咽声:“陛下这般做,全然不顾大秦已经是摇摇欲坠,只要天不可怜,边疆战乱,那咱们大秦,怕是气数就要尽了。”
他掩面而泣,便有人嗤之以鼻,“下官倒是觉得陛下此行颇对,吴昊之一党多年来收割百姓之利,残害忠臣,让多少□□离子散,如今死了,天下不知道多少人该要高兴的哭出来,提酒去祭奠死去的家人。”
老臣叹气,“可是吴昊之死了,他的势力却会趁此叛乱,不说蜀州,宁州,就连滁州,怕是也要受战乱之苦。”
“那就战——”
“就是,还怕不成。”
“都不要激动,慢慢说,大家都是为了大秦好——”
一群大臣们在朝堂之上争吵,却在一个小太监进来之时,立马闭嘴。
陛下来了。
年轻的帝王慢慢的走向皇座,气质儒雅,倒是看不出外间传闻的暴戾。只是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疯”的边缘,无论是跟着吴昊之杀了先帝和皇室众多皇子,先皇后妻族,还是现在突然之间就杀了吴昊之,他好像做的胸有成竹,又好似随意极了。
这两件事情,但凡有一点差错,便要国破人亡,但他就是做了。
老臣无奈的很,又将刚才的说法说了一遍,谁知年轻的帝王却道:“打就行了。”
老臣气愤,“可是行军打仗,钱从何来,粮食从何来,大刀,盾牌,弓箭,这些又从何来——陛下,您不能总是意气用事……”
齐垣朝着他笑,“朕没有意气用事,倒是你,一直都在意气用事,等哪天朕真看你不顺眼了,便直接杀了你全家。”
老臣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但无论如何,大秦的战事开始了。
这年秋天,瑶姬的地里全部都丰收了,她欢喜的不成,亲自不眠不休的收割了无数的菜运进仓库里面囤着。
燕子虽然之前是个杀手,闷得要命,可是后来却喜欢极了说话,她还是个爱打听消息的姑娘,每一次瑶姬听到的各种八卦,都是她说的。
比如说,皇帝如今民间的名声极好。
因为他对大臣们极为苛刻。
“因为打仗的缘故,所以陛下提倡节俭。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娘娘和陛下为了行军打仗之事节俭,将整个皇宫都种上了菜,吃的用的,都是最简单的,那大臣们为什么不能如此呢?”
“只要人人都节省,不铺张奢靡,定然能齐心协力,渡过这个难关。”
燕子说的与有荣焉,“娘娘,百姓们也没有说错,陛下和您三顿饭都吃得素,衣裳也没有多华丽,您二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的人,难道他们还想要越过您和陛下吗?”
瑶姬倒是没搞懂这个。只是她觉得自己把京都的地都种得差不多了,她最近收了这一批粮食,就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但是齐垣最近好忙啊,每次她说的时候,他都是示意她等一会等一会的,等了一会,却没有后话了。
瑶姬准备今天蹲到他回去。
为此,她还特地早早的放下了锄头,坐在御书房门外的台阶上。
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连忙给她端了三个大盆来,盆里面有土,还有一些杂草,他就跟着皇后娘娘一起拔杂草。
见她高高兴兴拔草,小太监总算舒了一口气。他虽然是新派来的,但是却听说过老太监的故事。
传闻有一日——也有说的具体的,说是奸臣吴昊之死的那一日,皇后娘娘曾经来御书房找过陛下,但是因为老太监没有及时禀报陛下,就被带走了。
带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是即便活着,想来也不该是过的好日子。
小太监便懂得了一件事情,宁愿得罪陛下,也不能得罪皇后娘娘。
他搬了盆,让皇后娘娘在等的同时又多了趣味,果然很得陛下的心,让人赏了金子给他。小太监欢喜的下去了。
齐垣便问,“你今天不是收菜么?怎么想着过来?”
瑶姬:“我就是来问问你什么时候给我新的地,你不是说了么,大秦的地都给我种的。”
齐垣便叹气,“不是在打仗嘛。”
瑶姬:“打仗关我种地什么事?”
齐垣看看四周,道:“你想想,兵荒马乱,你又是□□凡胎的,有个不好怎么办?一不小心,命就没了。我抓紧打仗,打完了仗,就送你出去种地。”
瑶姬不情不愿的哎了一声,“那你早点打完啊。”
齐垣:“好啊。”
然后也不回去御书房了,而是一起在田间散步。
——整个皇宫,就没有什么雅致的地方,全成了田地。
浇地的水不够了,还做了水车,从护城河里面引过去。
此时秋风微微,吹着的风不凉也不热,正好适合乘凉。齐垣在瑶姬的面前还是很喜欢说话的。
他道:“前日,有个道士进了丹药给我,说是可以长寿。”
瑶姬:“假的,你别吃。是药三分毒。”
齐垣:“我没吃,但是我想要长寿一点,便让他去给我找神仙了。”
瑶姬叹气,“神仙那般好找就好了。”
她每一句话,都在说他毫无可能成仙,也在打碎他那渺茫的愿望,齐垣觉得自己颇为难受,但是在她的面前,还是要做出一副虚心接受的模样。
等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躺在榻上,跟里间的瑶姬又说起了一件事情。
“大臣们……都说,要我纳妃。”
他闭着眼睛,说出这句话后,都能想出瑶姬的回答。果然,她说,“那你纳一个嘛。”
齐垣叹息。他很想对瑶姬说,他喜爱于她,但是他也知晓,这份喜爱不能宣之于口,不然把她吓跑了怎么办。
她对他的感情,许就是比得上几片白菜叶子。
齐垣睁开眼睛,“我不愿意。”
瑶姬困的很,“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愿意还要私下里说,你直接在朝堂上说嘛。”
朝堂上被大臣们惧怕的君王此时惆怅的很,“那你知晓,我为什么不愿意吗?”
瑶姬:“不知道啊。”
她打了哈欠,强行让自己提起精神,问,“你说原因啊。”
磨磨唧唧的。
齐垣却没有说出口。他想到了自己的心意,却也知道瑶姬的性格,让这份心意注定说不出去。
他认真的跟瑶姬道:“我的心意,在我心里,我不会说出口。”
瑶姬又打了哈欠,“我眼睛都冒眼泪水了。”
齐垣:“但是,即便我不说出口,我希望你能听见。”
他说到这里,突然伤感起来,“要是,你能听见就好了。”
听见了,她要是不答应,他就不承认,那她傻乎乎的,便会信以为真,还会呆在他的身边。这般便是两全其美。
齐垣叹了一口气,道:“睡吧。”
话刚说完,就见瑶姬均匀的有了呼吸声。
齐垣:“……”
算了,你跟她计较什么呢?
他让自己淡定一点,这辈子如此活着,一个在里间睡,一个在外间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瑶姬觉得自己在憋屈着过日子,但是她真的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
她唉声叹气,玉音端着一盆大葱走了过来,“娘娘,您为何叹气?”
瑶姬摆了摆手,就连眼前的大葱都对她毫无吸引力,“陛下说兵荒马乱的不适合出门,我还得要在这宫里面待很久呢。”
她再啥也知道战乱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平息的。于是只能哀愁。
玉音看看左右,见周边没有人,这才道:“娘娘,您真的想出去吗?”
瑶姬点头,“真的。”
玉音就迟疑地道:“其实,其实外面没有那么可怕。娘娘心中想的是万千的土地,可能想岔了,有一种情况没有想到。”
她道:“您虽然是皇后娘娘,但是普天之下见过您的人却没有多少,您要是真想出去,并非没有办法只要乔装打扮,那谁也认不出您来。再给您一个新的身份,那无论您想去哪里种地,都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您想,只要您不是皇后娘娘,只是一个种地的,身边再多几个人保护,吃一些偏僻的小山村,离战场远远的,不就可以了吗?绝对不会有危险的。”
瑶姬认真的在思考她说的可能性。
玉音便又继续说,“娘娘知道奴婢以前是做什么的?奴婢是一个杀手。杀手多面,于伪装这一面上颇为精湛,娘娘要是同意的话,奴婢愿意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瑶姬听得十分心动,玉音便加了一把劲,“娘娘可是害怕陛下不答应?”
瑶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说实在的,她觉得玉音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但是另一方面却直觉齐垣会不答应的。
至于他为什么不答应,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准确的说出来。
玉音见她的模样,又道了一句,“娘娘……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什么不让您出去?”
瑶姬摇头,“外面在打仗。”
玉音却道:“不是的,娘娘,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不然天下那么多百姓在外面,难道他们个个都会死吗?娘娘,您是个性子单纯之人,有些事情从来没有仔细的去想,可只要你细细思虑,便会惊觉……陛下,陛下他只是在骗您罢了。”
“娘娘,虽然是陛下将奴婢给您的,可是这一两年来,您对奴婢跟对亲妹妹一般,奴婢在心里也逾越过,把您当成了亲姐姐。所以,奴婢是站在您这边为您考虑的,在奴婢看来,陛下他只是想要把您关起来而已。”
瑶姬听了这话,没有第一时间去质疑齐垣,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玉音。
玉音实在是一个温顺的人。跟燕子不一样,她即便没有做杀手之后,也不像燕子那般活泼,依旧是有点闷不爱说话。
这样的她,其实是不像燕子那样有存在感。瑶姬有时候忙起来总会忘记有这么一个人在。
说起来,她对玉音的感情也仅限于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对于她这般情深意切的诉说着对她的感情,以及在说齐垣的坏话,瑶姬总感觉怪怪的。
她看向玉音,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了,但这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瑶姬皱眉,她问玉音,“是不是陛下对你不好?”
玉音心中紧张,却摇了摇头,“奴婢只是为了娘娘好。娘娘想要出去,陛下千般阻挠,奴婢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跟娘娘说的。”
她说完往地下一跪,“请娘娘相信奴婢,也请娘娘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陛下,不然陛下会杀了奴婢的。”
瑶姬心里想,她肯定是要告诉我齐垣的。只是,玉音这般奇怪,她一时半会儿肯定查不出玉音到底是哪里奇怪,那她就不查了,干脆直接交给齐垣就行。
她就也紧张的点了点头,撒谎道:“好啊,我不告诉他。”
才怪!
到了晚上,她就把玉音的事情告诉了齐垣,瞪圆了双眼,问,“她到底有什么坏心眼呢?”
齐垣一时之间竟然被问住了。他先是很愤怒,这么大个细作竟然被他直接送到了瑶姬身边,然后又有些好笑,好笑的是玉音竟然觉得已经摸透了瑶姬的性子,以为她单纯好骗,还以为瑶姬心里有她一个位置,竟然这般莽撞的就来使离间计,还蛊惑她出宫。
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玉音作为婢女,跟在瑶姬身边快两年,时时刻刻都跟她在一起,瑶姬有什么绫罗绸缎也都会给她和燕子一些,宫里面谁不羡慕。
如此,就连玉音自己,可能也觉得瑶姬是真心待她的。
可就是这般,在瑶姬眼里,依旧是个局外人。
齐垣叹气,“你的心可真狠。”
瑶姬:“……???”
她都有些不高兴啦,“你之前不是说过,我最是良善的吗?”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