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行进,跨过村庄城镇、山河大川,越过一根根电线杆,穿了大半个中国,终于在傍晚到了天津。
高桐站得腿脚发麻,拎着行李箱走出站台,寒风刺骨,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手机就剩不到二十的电了,要省着点用。高桐打了个哈欠,朝大巴车售票站走去。从站里到他家那个偏远小县城还要坐上几个小时的车,周边尽是磕绊崎岖的山路。
“妈!我到南站啦!你在哪里呢!”
高桐被这大嗓门吓了一跳,一瞧是个大学生打扮的女孩子,满身行李,挤出个手来打电话。女孩撂了电话后环视四周,突然撒下行李朝前奔了过去。那头站着个微笑着的中年女人,张开双臂迎接着她。
看着这对母女紧紧拥抱在一起,高桐也不自觉扬起笑容。他微微低头捂紧了外套,正要离开,电话却不应景地响了。居然是林璟玥,他接了电话。
“……高、高桐??真的是你吗!!”
“是我。” 一边回,一边走到售票吧台处说:“您好,一张到X县的票。”
“你手机是怎么弄丢的?……怎么会失联这么久,什么社交软件都不上,我们甚至找到了赵经理,子公司那边也说你没去报道。”林璟玥小声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我找了个地方静了几天。”高桐一想起工作的事就头疼了:“这几天多谢你关心了,不好意思。”
“那你现在在哪里??”
对方声音汲汲皇皇,高桐不知何事发生,只得先安抚道:“我刚到天津,才下了车站。你别着急,发生什么了?”
“……”
迎来的反而是沉默。能感觉到对方好几次想要开口,余音却仿佛被冷风吹散一般,蓦然消失了。
高桐蹙了蹙眉,终于从这寂静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开口问道:“璟玥,怎么了?”他回顾起对方消息里的内容,捕捉到一个词,骤然喉咙干涩起来。
“你微信里说我妈打电话到公司去,”再说不出话来,高桐握紧了手中的纸票,嗓音沙哑。
“高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那边终于开了口:“你妈妈三天前打电话来,说联系不到你。我当时在前台刷卡,正巧听到阿姨的电话。”
“阿姨不知道你调去上海的消息,我顺道告知她了。她问我能不能联系上你,那几天我和你发消息你也没回,就说你可能在上海游玩或者是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打电话期间阿姨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我就问了发生什么事。”那边顿了顿,说道:“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是叔叔现在还在ICU里抢救。是急性心肌梗死。这个病……”
“我昨天有和阿姨通过电话,她说如果有联系上你,叫你去X县市医院。”
车票被攥得皱巴巴的。手心汗湿,指尖都在发颤。
高桐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了一句谢谢你。那头似乎也无措极了,女孩子软软的声调回了一句:“这没什么的呀……高桐,你快回去看看吧。我也很抱歉。”
你在抱歉什么呢?高桐有些茫然地想。
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末班大巴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归人,没几分钟车子就启动了,鸣声嗡嗡地驶向远方。
北方的冬夜如此漫长,开向故乡的路也好似没有尽头。天空上一点云都没有,就一个光秃秃的圆月悬在墨色的夜里。高桐甚至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想法,大脑一片空白。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路上有那么一大块突出的冰溜子,最好恰巧一点,车翻到盘山的无尽
深渊里去。车毁人亡,一切都在爆炸中消失就好了。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越睡越冷,直到脸‘哐’地一下砸到玻璃上才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了一下手机通话记录,之后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原来不是梦。
大客车暖气不好,冻得够呛,腿脚都拔凉拔凉。这下是再也睡不着,只得裹紧外套呆愣着。
急性心肌梗死是个什么概念,他其实不大清楚。只隐约想起某某同事突发心梗去世,当时众人慨叹了一番。高桐和那同事不熟,礼也没随,只不过惋惜了一瞬就转头工作了。
人命本就危浅,朝不虑夕乃是常事。说到底,灾难不砸到自己头上,没有人会上赶着去受这份苦。可父母这才五十出头,起早摸黑受苦了大半辈子,疾病怎么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生活真的是公平的吗?
一通电话倏然将他拉扯回现实。高桐恍惚一看,来电显示是“妈”。
“……”他根本不敢接。
害怕可能会接收到的一切信息。他羞愧、耻辱甚至恐惧于这些天做的事。只因欲`望就和一个男人鬼混了大半个月,搞他妈的什么圈养,却连和父母通个话都想不起来。
铃声仍在继续。声音孤零零地响彻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
“喂,妈。”
最终还是接了电话,高桐强装镇定,道:“……我刚回来,还在往医院走,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到了。爸情况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传来重重一声叹息。高桐举着手机的手蓦然就不稳了,半晌才颤抖着叫了一声,妈,你说话啊。
“……你爹刚手术完,现在还待在重症病房里。医生说没脱离危险,要我们做好准备。”
大脑仿佛忽然被钝物重击,嗡嗡地响。
“怎、怎么突然发病的,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没有。那天俺俩搁镇上赶集,中午收摊的时候,人就突然倒了,吐白沫,腿还抽抽着。……再就没醒来过。”
熟悉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带着明显的疲惫之意。高桐抓着手机,嘶哑着嗓子:“妈,妈你先别着急,我正往那儿赶呢。爸肯定不会有事的。”
他自己也没有底,同样无措到崩溃。可作为长子,家里的男人,必须要勇敢地撑起一切。
那头从一开始的沉默,逐渐转成小声的啜泣。
兴许是深夜的缘故,医院已没多少人。这点声音便被衬得格外清晰。
高桐咬着牙,眼睛也红了,却仍强忍着泪水安慰对方。他的少年时代只有书本,鲜少同父母交流。即便如此,也心知他们都是踏实能干、坚强善良的好人。为什么老天总要如此残忍地捉弄、摧残老实人的人生?!
高桐吸了一口气,道:“我手机快没电了,先挂电话,等见面再看看爸的情况。” 哑声道:“妈,有我在呢,没事的。”
等到母亲应了声,高桐便要挂电话。然而那头却又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呼唤。
“桐啊,你……你还有钱不啊?”
“……啊?”
妇人的声音隐忍着哭腔,“妈知道你在外边也不容易,刚毕业攒不了多少钱。但医生说你爹这情况要搭桥,还有住重症病房的钱……咱家真交不起了。可你爹,我不能就这样放弃你爹啊,这才五十二啊,咋就……”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高桐觉得脑子里有根弦儿嘣地一下断了,车子摇摇晃晃,巅得他几欲呕吐。
“咱家的房子我正寻摸你老舅帮我卖,也不知道
能出手个什么价钱。但是妈受苦也就算了,秋秋还那么小,咱家不能没房子呀……”
“……妈,钱的话,我还有。老房子先别卖了,急着卖肯定也是低价出,先等一等,我们一起想办法。”高桐耐心地安慰了几句,最终挂掉了电话。
撂下电话后高桐盯着前面的座椅愣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捂住脸,大口地喘息颤栗起来。
钱,钱,钱。母亲的话一字一句都响彻在耳膜里,反复敲打着心脏。他存款不到五位数,每月剩下来的都差不多打回家里了,他哪里有什么钱。
像他们这样的穷人家是万万不能得病的。平常只能保证吃饱穿暖,添个大件儿的钱都尚且要谨慎算计,一场大病足以夺走一切。然而根本没力气做什么激烈的反应了。大抵是世事无常,便只能软弱无能的接受。
好一会儿,高桐才慢慢镇定下来,身后突然递过来一包纸,高桐愕然了瞬,低声谢过。
没过多久,车慢慢靠在道路一旁停下。司机冷得搓手,哼哼道:“人民医院有下的吧?”
高桐提着行李下了车。看了眼手机,电量更是剩得寥寥无几。刚要把手机揣兜里,却来了一条消息提示。
他点开了,熟悉的名字、头像和背景。看着发过来的消息,高桐突然笑出了声。
Tartarus: 到家了发条消息。
“——去死吧。”
他手按在屏幕上,咬牙切齿地打出来这几个字。然而只那么一瞬,心里却传来深深地无力感——他这是在做什么?这种事,又和对方有多大关系呢?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最后那几天也不是没空闲时间,他大可以用新电话卡给爸妈打个电话。人间蒸发了这么多天,名义是休养游玩,实则是不负责任地逃避现实去玩性爱游戏了。
一切都是他造的孽,从年少走到如今,从起点错到终点,每一步的路都是扭曲错误的。
他盯了对方那句话许久,最终淡淡地点进白先生的主页,删除并拉黑了对方。
天是冷的,脸却因为黏上了湿漉漉的液体,散着余热。高桐将手机再揣回兜里,然而就在那一刹那——
刺眼的光线蓦然晃在脸上,一辆飞速奔驰的车裹挟着凛冽的风,从远处冲了过来!高桐侧头望过去。那一瞬间时间都仿佛静止,世界里只剩车子呼啸而来。
他直直地站在原地,没动弹一步,心里反倒是很平静。倏然间想起来知乎上的那个问题:你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这对你的人生有什么影响?”
——砰!
一切都结束了。
听得到急踩刹车的声音,雪地胎和滑冰的路面紧急摩擦,划出两道青烟。高桐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司机跳下车,跑过来检查情况。
高桐本以为自己会逐渐失去意识,然而他仍旧分外清醒。身上居然除了有点疼就没别的感觉了,也不像流了血的样子。
……命真硬。高桐痛苦地咬了咬牙,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是个光头男人,身材十分健壮。对方见他睁眼吓了一跳,上下扫了他一圈后,忽地站起身踹了他一脚!
高桐抖了一下,却没什么表情,余光扫了一眼车子前盖,离他老远。可他确实感觉自己被撞了,不过可能只是擦了边,故而没什么大碍。
“你他妈的傻`逼啊,走道看路行不行!什么玩意儿,晦气!”说完这话,司机就拍拍屁股,骂骂咧咧地刚要转身:“快起来让道儿!”
高桐冷冷盯着男人的背影,忽然说:“我站不起来了。”
“你再说一遍?
我车连你毛都没碰着一下,你他妈自己站不稳倒地上了想赖谁?!”
“你车撞到人,难道不赔钱的么?”
说出这句话后,高桐全身都失了力。这样寒冷的天里,他却捂了一后背的汗。
“操你个小逼崽子,碰瓷碰老子头上了啊!你再讹一个试试,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开车轧了你?!”
“一千,医药费加精神损失费,一分钱都不能少。”高桐冷静地说。对方开的车是宝马新型,他在酒店楼下见到过,应该是豪车。
他不要脸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尽失,就地碰瓷讨要钱财。他没有脸了。
对方突然走过来,狠狠一脚踩在他的小腹上,粗声道:“我开了行车记录仪!”
“那你现在的一举一动也会被录下来。”
“你他妈……”
司机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疑惑地朝车后座望了一眼,接了电话。
“哎,行行。这小子妈的不长记性,我就收拾收拾……”
声音渐渐消失,男人转身上了车。
高桐仰躺在地上,呆愣地望着月亮,心想车直接轧过去也好。
然而片刻后,车门忽然开了。脚步声传来,脸上被直接甩了几张红钞票——
“这是五百块钱,你快滚。”
又被踹了一脚,高桐这才迟钝地爬了起来。对方见他挪了地方,只狠狠瞪了他一眼就回到车上,一脚油门扬长而去了。
即便在这样的夜里,道路尽头的医院上的红十字,依旧亮着慈悲的光。高桐慢慢拉起了行李箱,走了过去。
……
洗过澡后,柏修文照例倚在床边看书。读书几乎是他一天中雷打不动的项目了,就连调教的时候也不例外。
高桐应该已经回家了,不过大概是没空看手机,所以还没回消息。柏修文略微皱了皱眉,翻向了下一页。半晌后却突然揉了揉太阳穴。不知是什么缘故,有点读不下去。
他摘掉眼镜,将手机拿过来。打开了只有一个好友的软件界面,刚点开那人的头像,却发现被删了好友。
——怎么回事。柏修文磨了磨牙,还没做出什么行动,却突然来了个电话。
他眉心微蹙,不过看着上面显示的名字,还是接了。
“喂,老柏?”
“嗯。”
他下了床,先是去拿了杯水喝。随后走到了主卧,这是高桐睡过的房间。
“聚会的酒店就订我家那个怎么样?这样也方便一点。这回就当我请大家了。”
“我没有意见。”柏修文垂眸拿起放在床头的手铐。道:“不过不必你破费,怎么能让女孩子花钱。”
那头笑了一下,道:“都订在我爸那酒店了,我才是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
“哎,说起来,老柏,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柏修文颇为冷淡地嗯了一声,“同学么?”
“猜对了!是高桐哦。我记得你们高中一个宿舍的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