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桐挂掉电话。这时候到了医院的站点,他下了车,脚底冰凉,脑子里空空如也。
——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些曾经不切实际的狂想、莫名其妙的疑点与巧合,在这短短一刹那悄然重叠。无数个问题如同浪花,在他脑海中剧烈又疯狂地澎湃着。他想不通。
……想不通。
医院的灯光是渗人的惨白,这种冰冷的光打在脸上,更是照得他脸色发青。一推开病房门,不禁让母亲吓了一跳。
“没吃点东西过来啊?脸色咋这么不好……”
“吃饭了,”高桐咳嗽了几声,揉揉眼睛:“妈我来接班吧,你先睡会儿休息一下。”他环视一周,“秋秋呢?”
“秋秋先回你舅家了,这两天她都在那儿住。”
高桐点点头,找了个地方坐着。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犯起了低血压,头晕眼花,眼下擦得锃亮的地砖上浮起了无数个小黑点,跳跃着,在视网膜上模糊成一片。
“他们今天下午把你爹送去检查了一遍,打算明天做手术了。……桐桐,妈听说,心梗没法彻底治好,你说这是真的吗?”
高桐抹了一把脸,低声道:“我不太了解这个,等会我好好问问医生。即便没法完全治好,但是正常生活应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他哪里敢说实话。心梗这种病,病人的生存几乎取决于剩余心肌的数量和部位,以及接下来的康复治疗;他父亲连日梗死两处,又都是高危部位,医生已经说得够多,他现在只奢望能够捡回来一条命了。
女人沉默着望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枯瘦又焦黄的手,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茧和冻疮,坑坑洼洼,丑陋得仿佛冬日里路边光秃干枯的枝条。她又看了看隔离窗那一侧床上的男人,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高桐没注意母亲的动作,他手机来了条提示语音消息,他顿了顿,转了文字听。
“高桐,你说的那个人,他大上周辞职走了。”
“这件事情确实莫名其妙的,人事都没经手。那新人干了几天销售,突然就交了辞职信说要回去继续读博,理由是,额,工作不好玩。”
高桐打了几行字,最终全删了,只说:“原来是这样。”
他不能再麻烦林璟玥了。自打两人相熟,自己就不断拜托对方帮忙,甚至有时是利用对方职务之便的请求;感谢两个字在这种情况下未免太轻薄,可除此之外他也不知如何回报了。
林璟玥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女孩。高桐捂住脸,这样的人,就算他对她有什么想法,又怎么敢耽误她呢。他只希望璟玥往后人生能够过得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可像他这般的人送出的祝福,总觉得也不太靠谱。
“高桐,我感觉你这件事挺奇怪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报告上面去申请查看一下这新人的具体信息。虽然希望可能渺茫,但如果能帮到你的话……”
“不用了,”这次高桐并没犹豫,直接回道:“[笑脸]其实可能是我想多了,说不定是新人手机临时换号了,然后想装修一下房子。也怪房东是晚上去的,说不定装修队都休工了。”
越说下去就越想起那个诡异的摄像头。高桐心悸到全身汗毛都张开了,就打住了这个问题。两个人无事闲聊了一会儿,林璟玥突然问他:“等伯父身体好了后,你还要不要回来上海呢?”
“我当时没去报道,估计新公司都把我除名了。”高桐苦笑,“应该没机会了。到时候再看看找工作吧。”
“那你是打算留在北方,还是到南方找机会看呢?如果是南方的话
,我可以……”
“……说不好。”高桐回她:“我个人不太喜欢家乡这边,但是有爸妈要照顾,可能也走不开。”
半晌,林璟玥才回他:“这样子哦,那我知道啦。”
对话差不多就此停止了,高桐看着对方的晚安两个字,察觉到对方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
病房旁边就是家属休息区,高桐叫他妈去休息一会,自己靠着墙漫无目的地思索。
白致远。
白先生……
他在强迫自己不要深想下去。有些事不该寻求结果,这于他于谁都没好处。
现在全力所在,是要关注父亲的病。等父亲好起来,自己再多多赚钱,把家里负的债都慢慢还清。日子总会慢慢变好的。说来可笑,他过去是个不在乎经营生活的人。眼下亲人得了病,却开始畅想之后如何去过好日子了。
一夜就这样过去。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高桐实在受不住就小眯了一会儿。关了灯,屋子里静谧非常,仿佛一个虚无之地。
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来人并没弄出多少动静,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没关门。窗外清冷的月光映出他的影子,很是高大伟岸。
他看着睡梦中的高桐,青年无意地砸了咂嘴,换了个姿势眯觉。男人稍微低下身子,似乎想去触碰对方的头发,然而只离一寸时却蓦然停止了。他直起身环视了一周,将外衣脱下,刚想给对方盖上,却瞥到一旁摆得乱糟糟的、青年自己的羽绒服,便拿起来给对方裹了起来。
只这么几步,柏修文手心里就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所幸他没醒过来。
他屈膝蹲下,凝视着高桐,看了很久很久。他凑近对方的唇,青年的呼吸均匀、清浅的散在他唇周,痒痒的。
这样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柏修文没再做什么,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浮日东流水,很快就到了手术的日子。
高桐做了挺久的心里建设,现在倒是格外平静地看着医生护士们把人推进手术室里。母亲状态也不错,高桐给她弄了点治咽炎的药,咳嗽频率也减少了。
这两三日光景,父亲总共醒过来两次。意识不清、糊糊涂涂地哼,只有母亲才听懂男人说的什么。他没法控制排泄,一开始屎尿糊一床,满屋子除了消毒水的味道就是粪便和尿的臭味,都是他妈给换的床单。高桐最开始懵得直接出门吐了,后来就默默早晚给父亲换上成人纸尿裤,拿毛巾擦身体。
他渐渐恢复了镇定,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父亲熬不住了、就这样没了,以后的生活该是怎样的。会有怎样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手术室亮起了红灯,显示进行中。
高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很想抽根烟。他不知道烟和酒精有什么好处,究竟能否消愁;亦或不过是世人的心理暗示,藉此给予逃避现实的暂时安慰。
只是他嫌烟酒都太呛人,都从未尝试过。
这几日忙前忙后,并未登陆聊天软件,也都设了通知免打扰;他不知道白先生有没有回复他,他也没什么脑容量去看了。
这下总算歇下一口气,高桐打开手机一个个查看消息,发现一堆群聊被顶上来,草草一看都是放假快乐和红包提示。
医院里可没什么年味的气氛,他也忙得无从喘息,于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年三十儿竟已离得这么近了。就快过年了啊。
消息列表最上面的两条消息,一条来自陈鹏,另一条是邓黎昕的。
邓黎昕:我怕三十晚上祝福太多,你会不在意我的问候;我怕初一
早上的鞭炮声太吵,你会听不到我的祝福;我怕初二中午的菜肴太香,你会看不见我的短信。所以本帅哥选择这个时候给你送来祝福,给您和您的家人拜个早年!![鞭炮][红包][蜡烛][太阳][蛋糕]
高桐:…………
谁想邓黎昕居然秒回了:哈哈哈哈群发不要介意!收红包啊高桐!
高桐:哈哈不收了,我还欠着你个手机钱呢。
邓黎昕:有人早就给我报销了![发抖]
高桐:……
邓黎昕:你俩不会还没和好吧?这都快过年了,新年新气象,啥事儿都翻篇得了!情侣不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高桐静默了片刻。
邓黎昕这人性格真的挺好,大大咧咧、爽朗又直率,他内心里很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然而他潜意识里也晓得,不行。
他们之间注定做不了交心的好友,两人差距太大了——邓黎昕其实是和白先生一样的人,他们那种人有一种自上而来的优越感,在聊天过程中会有意无意地显露出来。每当稍稍受到优待时,高桐总会自卑地想这些人对他的好意大概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
这可能也是他每次和对方聊天讲话,都会拘谨得不得了的原因。甚至还会惹了对方不快,可这他也没办法。
而且邓黎昕虽是大咧的性格,人却并不真虎。就好比高桐以前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问过有关白先生的事,却总被打马虎眼过去。
他不知道怎么回对方的这种消息,只得发个猫的表情。
邓黎昕:我过年应该是回不去家里了,其实还挺想回去找你们吃饭的。
高桐:啊?为什么回不来了?
邓黎昕:我一回去估计就被人抓起来软禁了哈哈哈!
高桐:??
邓黎昕:哎,不讲这个了。我是真的很想和你交个朋友的,你不觉得我帅气又阳光人还特好吗?
高桐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谈到了他刚才想的问题,不禁愣了半晌。他在这种时刻总是迟钝又拘谨,不知如何回复对方。
邓黎昕:先说明一下,我绝对没有撬白哥墙角的想法!本人钢铁钛合金宇宙第一直男!但是我这性格就皮惯了,所以打小就对那种……额,温柔贤良,怎么说,腼腆的人有好感!无论男女!(我是直男)。
高桐:?我温柔贤良吗?
看着对方几句一个叹号,高桐不由无奈地笑出声来。他摇摇头,返回界面点开另一个人的消息。
陈鹏:8号下午六点皇朝酒店六楼哈!记得来[呲牙]
两人的消息记录还停留在一个来月前。对方的头像和上次又有不同,是个男人戴着墨镜、穿着滑雪服对镜头比手势的图像。
高桐啧了一声,就当没看见,把聊天信息删了。
同学聚会他肯定是不会去的。又不是脑子有毛病,五六年都未曾联系过的陌生人突然邀请参加聚会,参与者还都是当年的施暴者,他无法理解对方的目的。
对当年的事,他只能做到尽量淡忘、努力释怀——再多的,只能盼望和当年那些人永不相遇,再无交集。
可是啊。可是……
高桐踱步到隔壁的休息室,缩在一角窝了起来。手术保守估计还要四个小时,他玩了一会儿手机便渐渐感觉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也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睡得深了。这时他不需在意梦醒是何种光景。此刻只管徜徉在午后散漫的阳光里,做个香甜酣畅的美梦。
山河远去,岁月斑驳。破碎的时光在隧道里扭曲抽离,最终回到了盛放的少年时代
。
在温暖的日光下醒来,高桐揉揉眼睛,刚要伸懒腰,便看见一个高大的男生朝他这边儿走。他愣了愣。
对方轻声道:“同学,往后挪点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