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喧嚣吵闹声都逐渐远去,不安的血液也重新在器官里循环流动。高桐缓缓呼出一口气,又握紧了手掌。软糖的包装纸在手里挤成一团,有点硌人。
这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超市里就有卖的进口糖果,虽然价格不菲,却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玩意。可那一刻高桐当真杵在那儿,呆怔了半晌。
一股奇异的力量安抚了他。陡然间心脏妥帖、安稳起来,沉静得仿佛正沐浴着午后慵懒的日光。
只是,为什么是柏修文?
为什么偏偏是他?
刚进大学那一年,高桐患上了轻中度的焦躁症。淅沥沥的雨夜,昏黄的路灯在老旧的宿舍楼的窗子上斑驳,土是泥泞的、黏湿的、还泛着新鲜青草味的土。无数次午夜梦回,醒来时大汗淋漓地望着上铺的低矮床板,他会想自己恨不恨那些人。
舍友的鼾声一阵大过一阵,他却听得见闹钟指针悄然走过每寸光阴的声响。
人生已经走到这样田地,恨与不恨终究失去了意义。他试图安慰自己,总会过去的,往后余生不会再和这些人有碰面的机会。或许多年后,追忆往事时这些都无法再在他心上泛起一丝涟漪。
而那时他也终于承认,自己就是个没什么大能耐的普通人。那些逆袭、复仇之类的故事都太不切实际了。他只渴求淡忘。
他只是没想过能再见到柏修文。
高桐将那糖果塞进口袋里,朝厅堂深处迈出了步子。身后的人依旧在寒暄,他含糊地听到两人谈话中出现了房地产和政府招标的字眼,只是高桐对这些向来一窍不通,便没再听。
“这哪位啊?”张元龙朝高桐的背影瞥了一眼,“柏哥带朋友来了?我是不是见过,感觉有点眼熟。”
于是柏修文也跟着他目光望去,发现高桐竟流连到甜点区那一侧了。暖黄色的映照灯给青年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辉,他看见对方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
柏修文回过头来,随意地笑笑:“稍后你就知道了。”
正打算告辞,却见张元龙拿出一支烟递给他,又格外周到地点上了火。他动作顿了顿,索性站在原地,不知张元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柏哥,我首先得恭喜伯父升迁!伯父这么年轻就进了常委,以后能走到哪步那可都是未可知的事儿。说不定……”张元龙的表情里带着一丝滑稽,他装模作样地指了指上头,挤眉弄眼道:“我爹娘这边都让我打电话报个喜,我说咱们这不就要同学聚会了,正巧当面贺喜。”
柏修文没说什么,倒是赏光地接过烟。
张元龙面上殷勤,内心实则颇为忿忿不平——这都几年没联系了?若不是他爹特地嘱咐着,要他借着这同学一场的光和柏修文好好相处,争取攀上柏家这颗政治势力根深蒂固的大树,以后家里人无论是做生意还是走仕途那都是畅通无阻、不可限量的。否则他哪会放下`身段去讨好这位大少爷,还不得不装出一副熟识殷勤的模样来求取对方的好感?
高中那阵儿他就看出来了,柏修文这人虽说对谁表面上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的,但 根本不屑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有接触。
成,看不起就看不起吧。人家老子是市委书记,再往上一辈又是开国前辈,娘家更是绵延多年的富贾世家,他们这种靠着改革开放才富起来的一两代哪敢有意见?当年每个人都唯其马首是瞻,可他也没见着谁当真捞到一点好处。
那时候班里还有个他看不顺眼的傻`逼,叫什么来着……高桐吧?有一天下课,隔壁班一挺出名的混混突然找上门来了,那时候他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科比和保罗谁才配得上联盟MVP,就见那人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进
了屋,语气不善地说要找高桐。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那时候柏修文先开了口。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变种魔方,冷冷说道:“找他做什么?”
“呦,柏哥?”那小子却突然笑了:“他这事儿还确实和您有关。你要不嫌恶心,那就坐这儿听吧。”
那混混一五一十、声色俱全地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说到高桐叫着柏修文的名字手`淫的时候,张元龙坐那儿居然憋不住有点想笑。
这小子声音大,一讲这事儿整个班里本来吵吵闹闹的一堆小姑娘也静下来了。
陈鹏怒不可遏,一拳砸桌上就站了起来,嘴里叨叨着要狠狠揍高桐这不知死活的变态一顿。张元龙看着好笑,也添油加醋地来了一句:“当时我还好心找他看毛`片,这傻`逼连硬都硬不起来,我早就说他有病。”
然而与其相反的,柏修文却坐在旁一言不发。他脸色没什么变化,垂眸三下五除二将魔方拼好后放进书桌,转而对那混混笑了笑。
“说完了?”他站起身,不咸不淡地朝门的方向摆了摆手:“多谢转达。现在你可以滚了。”
后来他们在柏修文旁边商量到时候给高桐个教训,对方也并什么明显的情绪变动。人揍完了,陈鹏跟柏修文大喇喇地说了一句:“解决了。以后那骚`货绝对不敢再骚扰你了。”
柏修文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趁上课铃响的前一秒出了教室。
……
此刻烟雾氤氲,从张元龙的角度并无法看清柏修文的表情。只察觉到对方瞳眸中透着一种莫测的光。
“多谢。”对方吐出一片云雾,面容是愈发看不清了,“令尊的关心与庆贺,我都会一一转达。先代家父说声感谢。”
张元龙干笑了几声,正欲说什么,却听对方意味不明地扔出一句话:“那块地,你家要是想拿,倒也不是不行。”柏修文掐灭烟,随手扔进一旁烟灰缸里,淡道:“不过这要看你表现了。我先去找朋友说两句话,待会见吧。”
张元龙正不解那句‘看你表现’,看对方这么说,也只好点点头。
高桐这边正思绪复杂地来回走,他不由得拿出手机,点开刚才发过信息的界面。
他发了一个句号,对方并没有回复。
这种试探性的行为太愚蠢了,而那些怀疑也在方才证明不过是他的空想。高桐焦虑地点了那对话框好几次,然而这都过去二十多分钟了,撤回是全无可能的事。
他甚至想自欺欺人地删除掉。
空白的聊天界面上是他一个神经质的句号,孤单又冷清。高桐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点开过去的聊天记录,然而由于删除过一次好友,那些记录都消失不见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结束一段亲密关系是件苦涩又艰难的事——尤其是它曾经带来过无上的欢愉与心灵的安抚,而最终你亲手了结了它。
只是这世间早便有太多无可奈何与迫不得已,这是他年少时就明白的道理。
可那些都是真的,在上海的那半个月,如今想来缥缈似幻、恍然如梦的半个月,是真实存在过的……临行赴约前的心跳如雷、酒店的彻夜等候、心境的反复挣扎、甚至于调教时的每一个细节,连对方冰凉手指流连过身体带来的颤栗感,他通通都记得。
居然就这样结束了。梦也该醒了。
说来可笑,他被生活逼成了现实主义者,这前半生却一直在做梦。
“我以为你喜欢甜食的。”
正对着手机屏愣神,低沉的男声却陡然擦过耳边,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清冽味道。
高桐眼角骤然一跳,下意识将手机藏了起来。
不敢抬眼,便只以眼角余光瞥过去,望见男人从摆盘中夹起一份糕点,慢条斯理地、优雅地,不知怎么回事,高桐被对方动作间的手腕骨节牢牢吸引住了。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柏修文将他望着,慢声说道:“焦糖泡芙塔,要不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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