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八年的陵川, 一场细雨过后,陵川的暑气消退,天气凉了下来。
初九这天早上, 柏杨山下的茶舍刚开张, 迎面来了一位眉眼不凡的布衣剑客,掌柜的连忙上前招待, 一边沏茶一边道:“客官吃点什么?”
剑客显然渴极了, 就着茶猛吃了一碗,“不必, 我等人。”
不一会,山脚一好几人朝茶舍这边来了, 当先一对年轻夫妻模样极其好, 女子丽, 男子清隽, 一就江湖女。那青衣女子目力好, 瞧茶舍里的剑客, 快走几步,高声唤道:“师父!”
“师父什么时候到崇阳的?”到了茶舍里,青唯吃下一碗茶, 拿袖口揩了揩嘴,问道。
“刚到。”岳鱼七道, “你们呢?”
谢容与道:“我们三日前就到崇阳了,在城里住了晚, 今早天不亮往山上来的。”
只这么一会工夫, 铺子里又多了几位客人。
虽然没人提,众人都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七月初九。咸和十七年,张遇初、谢桢等士人便在这一日投的江, 昭化十三年,洗襟台便在这一日坍塌。
而今的洗襟台建成近三年,洗襟大案平息,虽然士人中对洗襟台毁立争论不休,愈来愈多人前来祭拜,尤以七月初九这一日居多。
青唯与岳鱼七几人在茶舍里闲谈片刻,德荣唤来掌柜的,要给他结钱,“掌柜的,茶钱您算算,我结给你。”
掌柜的忙说不用,又道,“几位的样子,今日过来拜祭的吧?我这茶舍个规矩,七月初九这日过来拜祭洗襟台的,一律不收茶钱。”
这话出,青唯几人皆诧异。
谢容与问:“掌柜的,您这茶舍开了多久了,怎么从前没过您?”
“快三年啦。”掌柜的讪讪笑道,“从前敝人开茶铺子的,只没开在这。”
他说着又道,“这会拜祭时辰还早,诸位要得闲,不如去士子碑那边?”
“士子碑?”
掌柜的唤来小二,把茶壶递给他,嘱他招待客人,对青唯几人道:“敝人与诸位缘,不如就由敝人带诸位过去。”
士子碑就在洗襟台旧址的后山,说碑,实际上一片衣冠冢。不知谁第一个来立的,后来人样学样,在原先的碑旁,为自己的亲人、故友竖了碑,渐渐成了碑林。
青唯在这片碑林里,到了二十余年前,沧浪江投江士子的冢地,到了九年前,丧生洗襟台下的士人与百姓。她一个一个过去,找到了徐述白之墓,立碑人妻徐氏扶冬,找到了方留之墓,立碑人父蒋万谦,找到了沈澜之墓,立碑人遗女菀菀,她甚至找到了数个她熟悉的工匠叔伯的墓,立碑人友人薛长兴。
这她熟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了,带着或许经平复的伤痛,为逝去之人立下碑,随后悄然离开。
山中风声涌动,德荣不知道从哪里寻来长香,青唯、谢容与、岳鱼七,还德荣朝天,留芳驻云,手中持香,对着这片碑林无声拜下。
带他们过来的茶舍掌柜这一幕,似乎被山风『迷』了眼,不由地抬手揩了揩眼角。
他或许与洗襟台一段悲喜渊源吧,否则不会在这僻静山野里搭一间茶舍,守这许多不归人。不过说不清了,不深究了,谁没一段自己的故事呢?
前山传来令禁止的声音,间或伴着人们的议论,“朝廷怎么来人了?”
“这么多官兵,京里来的吧?”
“京里来人做什么?真要拆毁洗襟台?”
青唯与谢容与听得议论声,疾步朝前山赶去。
来的人竟玄鹰卫,为首二人青唯和谢容与分外熟悉,正卫玦和章禄之,另外,刑部尚书,礼部尚书,还陵川州尹齐文柏来了。
谢容与离京前,祁铭回了殿前司,成了赵疏身边的一品带刀侍卫,而卫玦则升任指挥,掌管整个玄鹰司。
谢容与不知道玄鹰司为会来,不知道朝廷否不堪士人进言,决定摧毁这座毁誉参半的洗襟台,在此之前,谢容与其实过齐文柏,他知道赵疏并未给陵川下过任文书。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卫玦带着工匠登上洗襟台,他似乎低声吩咐了什么,但山中的风太大了,青唯没听清,紧接着,玄鹰卫驱着围观的人群朝山外避去,举斧凿台的动静传来。
真的要拆洗襟台?
人群中,人不禁发出这样的低呼。
山外不到洗襟台发生了什么,在这一刻,青唯脑海中竟浮响起在那一段挣扎着,逐光的长日中,每一个与这楼台关的人愤然而悲亢的声音。
“这个楼台,不登罢!”
“洗襟台原本就不该建!”
“洗襟台只一座楼台,它什么错?!”
“洗襟台无垢的,它为沧浪江投江的士人,长渡河牺牲将士而建的!”
“在你眼中,洗襟台什么样的?”
“可、可这样一来,洗襟台就不洗襟台了,它青云台!”
“至少……在我眼中,只洗襟无垢,不青云。”
……
伴着一声轰然的坍塌声,洗襟台的动静歇止了,山外拦着人们的玄鹰卫尽数撤开,然而人们相顾茫然,踯躅着往山前去。
直到到了山脚下,青唯仰头去,才发现洗襟台并没被毁去,这座楼台仍旧矗立在未散的烟尘里,而适才被拆去的,只登上洗襟台的阶梯。
三重楼台高筑,可,没人能登上洗襟台了。
这样好,早人去洗襟台上过了,这座楼台上本没青云,只无法散去的雨雾。
天边的薄云酝酿着一场雨,细雨『迷』蒙浇下,山脚下,不知谁第一个抬手,对着这座楼台无声揖下。
随后,士人、百姓、玄鹰卫、大臣,甚至远在上京的君王,抬手合袖,对着失了登台之阶的洗襟台拜下。
细雨缠绵不休,人拜祭过后,很快离去,人却愿意在这将入秋的山雨里守着一份心静,停留片刻。
青唯透过雨朝洗襟台望去,目光却在对面山脚下定住。
朦胧的雨雾中,她到一个眉眼温润的公子坐在木轮椅上,身后的书童背着书箱,正推着他离开。公子气质绝然,目中平静似忘尘,很快消失在苍茫的烟雨中。
“在什么?”谢容与轻声问。
青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谢容与颔首,携着青唯的手缓步离开。
尘埃散尽,人远去,余下一地烟雨不歇,赋予高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