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分歧
马鸾凰坐在太师椅上,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肚子,感受着小生命在肚皮底下的动静。
要说她年轻的时候,还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怀孕生子。她只爱亲近女孩儿,觉着自己内心是个男人,只是困在了一具女人的躯体里罢了。
然而年岁渐增,面临着父亲的逼婚、兵权被褫夺的危机,她的心态就慢慢地变了——人毕竟是要有后的,她马鸾凰就是打出个江山来,还是孑然一身,死了就没了,有个儿子传承才能把这基业一直延续下去。
她没办法让别人怀自己的种,选个优秀的男人让自己怀上,倒是一策。
她生来的取向已是与世俗观念相违,对于伦常、婚姻便有着自己一套的解读。她完美地承传了爹的丘八性子,粗暴、蛮横、强取豪夺。
“好孩子,你可要给娘争气。”马鸾凰自怀孕以后,却是感受到了生命的奇妙﹐还诱发出一点潜藏的母性,她已是急不及待想要孩子出生,要把他教养成一个小丘八。
这会儿,副官来叩门了,说道,“师令,去上海的汽车准备好了。”
两日后有个大慈善晚会,是上海的商行和洋行联合办的,不止邀请了上海的政商名流,还向各家军阀递了请帖,要他们暂时放下敌我立场,前来共襄盛举,自是少不了刚得势的马师令。
“好。”马鸾凰便站起身,把大军外套披着,顺道问了一句,“他呢?什么状况?”
副官一听,便知道师令所指的是白怒洋,“白先生今早走出屋外了,却是一直在练椿,不肯与人说话。”
马鸾凰便挑了挑眉,“我去喊他。”这都几天了,也伤心够了吧?
她来到校场,就看到有个疯子一直在打木椿,不像练习,更似是疯病发作,非得做些什么来泄愤似的,木椿子都被他摧残得摇摇欲坠。
那徐洪吉的死由许多士兵见证着,军队里已是把过程默默传开,都知道这年轻好看的男人不好惹,可他偏又是师令看上的对象、没有军衔、在军队里自出自入、独自的住一房子。因此,木椿阵便为怒洋清空出来,无人胆敢靠近。
马鸾凰看怒洋打得一身的汗、眼眶浮肿、嘴唇干裂,一张好看的皮囊都给糟蹋了,心里便很觉可惜。她要是有怒洋那般俊,早就飞入花丛左拥右抱了,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白怒洋。”马鸾凰便喊道,“准备一下,咱们要去上海了。”
“不去。”怒洋低声说,并没有因为马鸾凰而停下练习。
“你不去,我便叫人把你绑了,抬进后车厢。”马鸾凰便扳起了脸,“你他妈的一整天发疯,像什么样子?”
白怒洋便厉了她一眼,“马鸾凰,你别管我成不成?”
“我不管你,还怕你上吊殉情呢。”
“那也跟你无关。”
马鸾凰体谅怒洋是个可怜见儿的寡妇,决定不计较他的无礼,却是对身边两个卫兵打眼色,要他们下去把人架走。
那两卫兵便一愣,再不情愿也是得硬着头皮下去,他们都知道怒洋对徐洪吉下的狠手,实在不太想惹对方。
白怒洋冷冷的看着二人走来,便停下了动作,“你真要我对你的兵动手吗?”
“你合作,他们便不用动手。”
“马鸾凰,我真不去上海了。”怒洋便郑重的拒绝,“你自己去吧。”他先前答应鸾凰,是因为在军营里也是闲着无事,可得知了噩耗以后,他便没有去晚会的心情。
马师令交叉着手臂,看怒洋那决绝的态度,便亲自的走下来。身边那两卫兵如获大赦,马上的往后退了。
“怒洋,你知道死人是不会复生的。”马鸾凰瞪着他说。
“当然。”白怒洋垂下眼睫,却是沈声说道,“可他或许并没有死。”
“啊?”马鸾凰便嗤一声笑了,“你这是要骗谁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白怒洋这才看向马鸾凰,说出这几天他一直在思索之事,“我想去一趟东北。”
马鸾凰瞪大眼,定定的看了怒洋一阵,才道,“不准。”
“我不是你的下属。”怒洋冷淡地摇头,“也没在问你许可。”他只是知会一声,毕竟相处这么些日子,他与鸾凰也是有了一定的交情。
他们在某些地方,的确很相似,惺惺相识,却又是不全一样。怒洋曾经也是自我的,比如他骗了子吟入赘,强逼对方隐瞒自己的秘密,可当马鸾凰骑在他身上**的时候,怒洋便知道这女人比自己还要疯,还要身不由己。
怒洋如此撇清关系的说法,让马鸾凰胸腔涌起一阵怒意,她就不明白对方怎么要执着于过去。他的命是自己救的,白三小姐既已死了,他又用男儿身活了下来——那就该重新开始、展开自己的人生,为何还要纠结着已逝之人。
“徐洪吉都说他死透了,你就面对现实好不好?”
“那我便去收他的尸体。”白怒洋凝重地道,“就是只有骨头也要。”
马鸾凰不说话了,她始终无法理解这样深沉认真的爱情,在她的认知里,爱情不过就是身外物,是不该为此牺牲自己、把全身心都投入进去的。
翠儿想要给兄长宠幸,却不要她的爱,马鸾凰便拿**毁了她清白,让她没有当通房丫头的资格。
翠儿却是因此投井自尽,马鸾凰伤心了好些天,喝了许多的酒消愁,然后……便放下了。这个不行、找下一个便是。
在爱情之前,更重要的可还有国家、军队、家族……
她以为怒洋是她的倒影,二人的身世那么相似,他们该是世界上最懂对方的人。
到现在马鸾凰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马家于我有恩,我不会遗忘。”白怒洋对鸾凰说,“只要找到子吟的下落,我定会回来。”
马鸾凰听了,便稍微软了态度,“若你一直都找不到他呢?”
“那我便立个空冢,祭奠亡夫。”怒洋不带感情地道。
“怒洋。”马鸾凰摸了摸那鼓起的肚皮,难得的问了感性的问题,“你就不想见证你的孩子出生?”
白怒洋看着那肚子,马鸾凰让他摸过,掌下的脉动让他也要为生命的奇迹而惊讶,可这孩子本就非他所愿,是马鸾凰为了实践自己目的而强要的。
“我对生为男儿身的唯一遗憾,便是我无法为子吟生一个孩子。”怒洋垂下长眼睫,认真地道,“像子吟一样乖的、软的,我定必会当他宝贝一样疼着。”
马鸾凰便无言了,因为她与怒洋对孩子的期望简直是南辕北辙。
在她眼里,孩子是要来扶养、鞭策,让他继承自己军队的。
疼爱却是一种奢侈。
马鸾凰便没有多作纠缠,“记着你欠我一命。”她在离开前说,“找到人了便回来,你答应要帮我带兵的。”
“嗯。”怒洋便站在玄关处,目送着马鸾凰的车离去,他自己却是收拾了一些行李,也是借了一台汽车,便往东北方向驶去了。
却说武子吟正一脸局促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穿着燕尾服、如何也习惯不来。
“好看﹗”科林替他整理着衣襟、又把小布巾叠好,塞进了胸口的小袋里,越瞧子吟便越是感叹,“年轻真好。”
这会儿,房门传来一声叩响,同样穿着燕尾服的朱利安走了进来,高佻的身型把礼服穿得特别好看,“时间差不多了。”
武子吟便走到朱利安身前,不太自在地问,“瞧着还可以吗?”这是他第一次穿正式的西洋礼服,就怕搭在自己的东方脸孔会显得不伦不类,失礼了朱利安。
武子吟昨晚儿临危受命,朱利安从领事馆回来,突然与他提到一个慈善晚会,他们德国领事馆想找几位中德翻译,他竟是把子吟荐上了。
这燕尾服是科林从洋行买回来再修改,时间紧急,没办法订做,科林也是认真,还替子吟贴心的梳了发油,把一头短发往后梳。
经过了一些时日,子吟的短发蔫也都长出了一段长度,不再是个和尚的模样。
朱利安从上而下的打量着,末了微微笑起来,“是一位很年轻的绅士。”
他比子吟要高许多,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就能看到子吟光洁的额头,还有眨忽的黑色眼睫。科林仔细的给子吟拢着衣襟,让衬衫的领口和西门外套的领口平整对称。衣服完美的贴着腰线,勾勒出子吟那瘦削的身段。
“Perfekt。(完美。)”朱利安不禁轻声说道。
二人着装完毕,便坐上科林驾驶的汽车,一同到了上海的大舞厅,正是今晚儿宴会的场地。武子吟便随朱利安介绍,与德国领事官员一同的行动,为他们做这晚的翻译。他从前跟着大哥二哥做事,便能认得许多的政商人物,可这些人当时只看着姓白的两位少爷,倒没有多留意他这个随行的人。
朱利安故意装作不懂华语,要子吟跟在身边也替他翻译,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摆着听不懂的表情,他心里便禁不住笑,知道对方是故意用这来打发攀谈的人。
便在宾客纷纷到临的时候,子吟听到了此起彼落的道喜,就见一名有孕的女军官正被人簇拥着,纷纷的说着,“恭喜马师令打下盛京。”、“真是马家的福气了﹗”、“马师令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啊﹗”
武子吟从没见过这样气势凌人的孕妇,不由便留意上了。朱利安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便靠在他的耳边小声解说,“这位是马家四小姐、马鸾凰,她便是打下盛京的军团师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