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权当
子吟醒来以后,吗啡的作用确实就渐渐退去了,然而受伤的胳膊给厚厚的绷带缠着,里头还有支架承托,就只能安分的躺在床上。
怒洋本打算陪丈夫一夜,在子吟再三哄劝下,才愿意到朱利安家里,洗个浴、换上簇新的衣服,科林听见武受了枪伤,还有孩子被拐,就表露万分的震惊和担忧。公共租界有各国领事馆驻兵,侨民在这里过生活,总以为整个上海都是如此太平,科林实在难以想像,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开枪,还把孩子掳走了。
「既是如此,下回你们就更不该住酒店,这四处都是各国的士兵,没人敢在公共租界闹事的。」科林对于他们来到上海,却没有到这宅子造访,表示十分的不满,还说武出院以后,一定得到这里住两三天,让科林亲自照料。
朱利安把管家沏的红茶倒满了空杯,就把它递给了怒洋,「武没事,现在你就能安下半边心了吧?」
怒洋接过茶,深深的呷了一大口,也不怕烫,他太担心子吟,又忙着要发电报联系各方,整天滴水不沾,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渴。
怒洋就看向朱利安,「大哥可有跟你联系?」
「你挂线以后,大白二白就打电话来了。」朱利安就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两个白接到电报,第一时间,竟是往德国领事馆拨电话去,他们对于支使德国领事总代表,全没有客套可言,连珠炮发的吩咐下去,特别是大白,简直像是下军令似的。
朱利安应着,却是禁不住道,「我只能尽可能的帮忙,有违我国立场和利益的,就不会做了,白……我们的友情是深厚的,可我也有身为领事必须遵守的原则。」
他这么说,是要为自己的立场保留一点界线,大白听了,就简单明确的说他明白,随即挂上电话,谁知换了个二白打来,却是打起外交官腔,「这不是为私情,而是为你效忠的政府。白家是你们重要的经济伙伴,也是亚洲的盟友。」他就语重心长地说,「朱利安,你从前只是领事,言谈上就只懂维护自国的利益,如今既是对华总代表,那眼光就要放的更远。」
「我不和你这狡猾的家伙争辩。」朱利安被二白这么说,可是气极反笑了,仿佛自己见识狭隘,还要得到二白来提点呢﹗
要说耍嘴皮子,白经国执拗起来,实在能把朱利安辩得难以招架,他再三嘱咐,让朱利安把子吟、沙赫、以及三弟也都看好,搬出许多堂而皇之的理由——朱利安最后就装作无可奈何的接受了。
只没想到这两个白,当三白出事了,竟是这般关顾兄弟,回想当年读军校的时候,三个白感觉并不亲,虽是同一家人,却又仿佛彼此有着隔阂,大白还稍为有点做兄长的态度,二白却是特立独行的,而三白到柏林这边儿,更仿佛是从牢狱中释放出来,乐不思蜀的放任自我。
如今他们长大成人,大白当家,二白、三白也都变得老成,三兄弟在正事上合作无间,而私底下……大抵是因为武,那关系就变得比从前要更紧密了。
唯有第四个白,就仿佛成了家族中的黑羊。
朱利安一边想着白家兄弟微妙的关系,就提着茶杯,对三白问道,「大白怎么会去了威海卫?他不待在盛京吗?」
怒洋就淡淡地道,「他要亲自监看那新建的水师。」这是大哥此行明面上的目的,然而与史达林代表面谈,却还是个机密,怒洋理所当然,就不会透露给朱利安了。
「大白这般积极,可是筹备着要打仗了?」朱利安就好奇地问,「是打算攻占朝鲜?还是把旅顺、大连抢回来?」
「我们只是未雨绸缪,充实国防罢了。」怒洋回道,「如今的局面,战争是迟早的事。」
朱利安又呷了一口茶,笑盈盈地问,「你们组了政府,那野心就大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大白怎么不当总统,他要是认真的办选举,肯定是能当选的。」
怒洋看了朱利安一眼,就反问道,「听说威玛的总理……现在又换了?赭军持续发起政变,共和党还能压制着吗?」
朱利安的笑容就抿了下来,摆出一副家丑不愿外扬的态度,「别提了,德意志帝国已经被共和党人彻底毁了。」他就苦笑道,「听说通货膨胀的严重,一个面包能卖一百万马克,而且价格还能再抬高的。」
「但你还是高高在上的领事官,而冯.鄂图家亦能独善其身。」
「我们在威廉二世时,就有承袭的爵位,拥有的领地、产业,足以自给自足。」朱利安却是苦笑道,「这经济要是继续坏下去,物产就要比货币更具价值呢。 」
怒洋看了朱利安一阵,就道,「朱利安,珍惜你在华夏的时间,局势一旦再变……你恐怕也是必须回国去了。」这时的欧洲,正是弥漫着一场红色恐怖,无产国际的魔力,招来了世界各国的追随者,衰弱的威玛共和更是不能幸免。
朱利安对此,却是看得开的,「不管政府再怎么更换,对华外交还是我的专业,共和党考量过后还把我提拔了,因为他们实在需要我这样的人才。」
「……你也实在是大言不惭……」怒洋就佩服地道,「我记得……他们只是忌惮你的背景,才不希望你回母国去。」
「这也是理由之一。」朱利安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环视这偌大的客厅,不知不觉,他也是在华夏、在这个房子待了几个年头,「德意志的未来,还是很难预测,我们不知道哪个党派会成为最后胜利者……不管如何,冯.鄂图家也是屹立不倒的,我们家族渊源太深,不管是哪一派成为政府,也总要忌惮我们。」
二人谈着这无边无际的时局话题,直至有困意了,才各自散去睡觉,如此分神探讨过后,怒洋心里的焦躁,倒是稍稍的按捺下去,这也是朱利安不着痕迹的体贴,要是三白早早关在睡房里,翻来覆去的苦恼,恐怕今夜是睡不下去的。
翌日清早,怒洋就借了汽车,独自外出探查,朱利安让他安心把沙赫留下,科林是很乐意照顾孩子的,老人家已是许久没和这年纪的小孩儿相处了。
朱利安回领事馆办了半天工,下午却是提前离开,他要亲自带沙赫到医院,探望武去。
子吟早上给医生检查过后,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突然听得门房被打开了,还有那悉悉率率走近的声音,就睁开眼来,见沙赫正是踮着脚走到床边儿,小声的喊道,「武……」
子吟就对眼前的小家伙露出了笑靥,「沙赫……你来了。」
沙赫就含羞的『嗯』了一声,想要蹭到床上去,「是朱利安叔叔带我来的。」
朱利安看沙赫又要去纠缠武,就把小家伙抱起,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那蓝眸专注的看着子吟,柔声喊道,「武。」
子吟睡了一夜,比昨天刚苏醒的时候,已是精神多了,然而为养好肩上的伤,医生还是劝他暂时别乱动,子吟就只能抬起那没受伤的手,轻轻揉了揉沙赫的头。
「娘儿……是去找震江了吗?」
「大概是吧。」朱利安就回道,「他借了我的车,早上就出门了。」
子吟『嗯』了一声,就道,「……沙赫昨晚可有打扰你了?」
「这孩子乖得很,就是科林也称赞他。」朱利安让沙赫稳稳的坐在自己大腿上,只能就着这样的距离看武,「三白也睡得好,你不要担心。」
子吟就由衷地说,「……朱利安,谢谢你……」
「别客气,这是我该做的。」朱利安又道,「另外,我也请驻军留意公共租界的状况,一旦见到可疑人带着华人孩子,便留意他们的行踪。」
子吟听着,表情却是一怔,他就匪夷所思的看着朱利安:「……你的同僚…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破不见了,是白家的事,以朱利安的立场、身分,都是不该干涉的,实际上,就是白镇军和白经国,也并没有期待朱利安会帮到这样的程度,他们虽是私交甚笃,在公务上,分际倒是很清楚的。谁都没想到……朱利安竟是主动的做了这样的决定。
「华夏是我们的友邦,白又是政府要员,只要有政治考量,就能说得过去。」朱利安看着武,就道,「依我个人而言,这确实是有些越界了,然而……即使我不看在三个白的份上,也得顾及武呢,不然……你就要认为我的真心都是随口说说了。」
子吟表情一怔,竟仿佛有点被朱利安看透的感觉,「……我哪有……」朱利安真心与否,对他来说,都是不具意义的。
「武。」朱利安就眨忽着金色的眼睫,道,「你昨晚,以为是大白来了,对不对?」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就有点错愕。」话虽如此,子吟却是垂着眼,回避了朱利安的目光。
「我能看出你有多么的失望。」朱利安就抬起手,轻轻的抚着武的脸颊边,像三白一样,替他捋好那凌乱的头发,「人在脆弱的时候,就总希望深爱的人在身边。」
「我没有这样的期望。」子吟听着这仿佛别有含意的说话,却是不由升起了抗拒,「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武,不要误会,我是心痛你。」朱利安就浅浅笑着,手指贴着武的脸颊轻扫,「看你挨了枪,躺在床上了,却还要为三白操心许多,我就觉着你爱得太辛苦了。」
「我是他的丈夫。」子吟就抿了抿唇,回道,「照顾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只是……这就让我想要为你多出一分力。」他就柔声说道,「大白不能来,可我就在你身边呢,你就暂且再把我当成大白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