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书斋
一辆黄包车,在细雪下艰难地前行,穿过了扬长大街,就在一栋老式大楼前停下了。仔细看去,这楼是一所书斋,上头的牌匾,仿佛是从前朝时落下的。
「多少钱?」
「三角。」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钱币,放到车伕的手上,那车伕惦着手里的份量,便绽开了笑容,合什道谢道:「……谢谢客倌﹗谢谢﹗」
「大雪天不好走,辛苦你了。」男子温声说着,就压了压自己头上的记者帽檐,走进这所大楼里。这书斋早已改成一所洋式的书店,架子上放的不是古文,而是来自各国的洋文书,还有一些新青年的文刊杂志,就摆在了最显眼的入口处。
柜台的老头儿抬起头来,从上而下扫视了男子一番,看他的帽子,衬衫西裤,还有裤头上连着两条束带,瞧来就是个报馆记者的模样。老头儿便垂下头来,继续读手上的报章,男子也不打话,就直接上了楼梯,往二楼去了。
木门吱哑一声打开,一室的暖气扑面而来,绕过一道黑檀木屏风,就见这二楼打通成一个宽阔的大厅,许多西装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是各自坐在四方的长塌、长沙发上,放声交谈。
这记者打扮的男子左右看了看,就挑着沙发上的空位坐下,他帽子压的很低,前发也全服贴地盖在了脸上,以免被人轻易看出他的脸容。
在场人看到他这模样,并不奇怪,甚至还带了几分体谅。在座许多来客都是掩饰了身分,才敢参与这个沙龙,正是带着各种难以言明的隐衷。
唯有这场活动的主办者,早已是抛头髗,洒热血了,就不怕已真身分示人。
「诸位,欢迎到来。为了让新加入的朋友能更好的理解,我们预备了些小传单,简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从唯物主义分析社会人类的进程,引申至经济学,政治学的观点。 」看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一名男子就走到了正中央,对众人宣讲。
男子身边像是副手的人,便向众人分发传单,记者打扮的男子也得了一份,然而他并没有细阅,因为他对马克思主义早已有认识了。
「今天我们沙龙辩论的主题,乃是华夏在马克思主义里,是走到了社会进程的哪个阶段,诸位请随心发言,此处的活动是不具名的,你们不用拘泥自己的立场、背景。」
男子这般说完,就在沙发上落坐,把发言权让给在座的所有人了。下一刻,便有人拢了拢西装,站起来道,「我认为,华夏已经远离封建统治的阶段,前朝没落,而民主政府确立,然而要说资本主义的阶段……却仿佛是尚未成形,我们也看不出有马克思先生所言的中产阶级……不知诸位是否认同?」
眼看着大部份人附议颔首,那发言的人便就续道:「那么,咱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便是华夏如今走的可是资本主义?若是的话,那马克思先生所言的阶级斗争,可有成立?」
在座的人们便陆续举手,抒发自己的看法,「当然成立﹗权力、财富集中在商贾,官僚,许多老百姓却都是贫穷户,那就是马克思先生所谓之无产阶级了吧?」
「这说法太片面了。」另一人却是质疑,「马克思先生所言的无产,乃是工业革命后,被剥削的城市工人……可咱们华夏,工业革命还没开始过呢?」
「有道理。」这话便惹来不少人的深思,「其实……咱们现在是否走资本主义,也是难说。欧美都已经有许多的工业城市了,咱们还是农业为主……虽说是有了民主政府,可这政府,不也是由一小簇人掌政么?……那和前朝,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咱总统是民选出来的,政府也是为百姓服务的机关。」
「投票是有投票,但总统……真就是民选的结果么?」有人就朗声问道,「诸位当年,可有一人把票投给徐元培了?」
在座众人一时,就静默下去了,显然并无人投过徐元培一票。
突然,那记者打扮的男子便开口道:「这提问并不恰当……这里是盛京,大家当然是投给镇帅的。要是这沙龙办在南京,想必立场则是一面倒,都投给徐总统了。」
这话一出,就让方才倏起的疑虑给稍稍的缓解了,有人后知后觉地道,「这位小哥儿说的对,咱们也不过才一小撮人,总不能把全国的投票意向给概括了的。」
「言归正传。」主持人就道,「问题在,华夏不如欧美国家走的前,我们既没有工业改革,便没有工人、剥削、资本主义的议题……这样的社会,还有可能出现阶级斗争吗?」
沙龙里,人们就此起彼落的发表意见来——有些人参照欧美国家,认为华夏还没有走到阶级觉醒的进程,以现在来说,最重要还是先工业化、现代化;然而有持反对意见的,却是以俄国为参考蓝本,认为农业社会也可直接走向社会主义的。
在此的人,背景虽不尽相同,然而显然都是受过教育,有归国子弟,亦有当地的大学生,对政治民生、甚至是国际的局势,都是什感关切。
那名记者打扮的男子留心听着,却不再发表任何议论,只听着不同年轻人对马克思的理解,以及对当今华夏的看法。
沙龙的讨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便有书斋的职员轻轻叩门,把茶水送上来招待。眼看在座的众人暂缓了议题,开始相互的攀谈、结识,那记者打扮的男子却是站起身来,提步离开。
然而他走到门前,却是冷不防被人拉住了手,男子吃了一惊,想要抽回手,却是被对方带到角落去了。
「密斯特武。」那人把声音压得很低,道,「沙龙还未结束,怎么要走呢?」
直到刚才,子吟还以为自己的伪装足以瞒天过海,却没想到早已被识破了。那压在帽檐下的表情,便是略略一僵,他不得不抬起眼来,就见拉着自己的手的,竟是个老熟人。
「谢列耶科夫……」
「我真高兴在这里看到你。」谢列耶科夫便漾开了笑容。
子吟抿了抿唇,便不着痕迹的把手腕抽离,客套地回道:「……很久不见。」
谢列耶科夫仔细打量着子吟的表情,便低声问道,「密斯特武是为求知而来?还是为办公而来?」
子吟抬眼看了他一阵,就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哈哈,好一句老实话。」谢列耶科夫不怒反笑,甚至亲昵的环住子吟的臂膀,「这个沙龙的主办,是你们华夏的大学生,跟我国可没有半点关系。」
子吟目光落在正侃侃而谈的青年们,就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谓的学术讨论——不问身分来历,不管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参与。」谢列耶科夫便理直气壮地道,「密斯特武,我也和你一样,对年轻人会谈论什么……非常的感兴趣啊﹗」
子吟抿了抿唇,就决定不和谢列耶科夫谈下去,他们都在敷衍对方,然而彼此在这里的理由,早已是心知肚明。
他就往后退开一步,避开谢列耶科夫的碰触,托词道,「我还有事,必须回去了,告辞。」
子吟说着,便就要迈步离开,然而谢列耶科夫却是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就在他耳边低语道——「密斯特武要是真想理解更多,我可以带你到真正适合的场所。可一旦去了,你就必须有觉悟,那可不是这样任你来去的沙龙了。」
子吟听着,瞬时就抬起头来,与谢列耶
科夫那双棕色眸子对视着,他能清楚感受到对方话里试探、猜度,甚至是……邀请的意味。
「不用了。」子吟就垂下眼,平静地道,「我没兴趣。」
谢列耶科夫耸了耸肩,便带着笑道,「实在是遗憾。我对密斯特武……一直是充满着期待的。」
子吟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样的期待,他甩开了对方的手,就走下木楼梯,打道回白府去了,只是回府途中,却始终是忧色忡忡,不但是为着青年们对马克思学说的热切祟拜,还有谢列耶科夫这邀约的暗示。
白家的管治越严厉,百姓的反弹却是越强烈,苏维埃的组织在明面上解散了,然而大学里,却是成为了政治学生研究的议题,甚至还组织了许多同好会、研讨会。
军统的抓捕任务虽已保密,然而还是悄无声息的,给有心人散布开去,长此下去,只怕白家是越发的腹背受敌,京师大学的事,就使子吟意识到,年轻人的心正是渐渐的倾轧了。
而谢列耶科夫方才的暗示,就更证实了苏维埃,在华夏从未止息的事实。
当晚儿,子吟回到白府,二哥已经回天津去了,府里便再次冷清下来。子吟洗过浴后,便在院里看着公文,直至三更半夜,才等到大哥归来。
「大哥。」子吟就亲自走到玄关迎接,一如既往,「你回来了。」
白镇军看到子吟,就沉沉的嗯了一声,也道:「回来了。」
子吟陪着大哥穿过白府的长廊,便就到了对方的院落,二人关上房门,子吟便习以为常的为大哥脱去身上的厚大衣、又把军装制服上的勋章逐一小心的解下。
白镇军垂眼看着子吟殷勤侍候的模样,就问道,「明天什么时候的火车?」
子吟把勋章整齐地放在锦盒里,便又为大哥解着军服上的钮扣,回道:「正午十二时。」
子吟这趟回来盛京,待不过一个月,却又得出发到上海去,与各国领事谈话,这就是身为外交部长的职务了。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分别,然而每次分别前的一夜,却总是沉默的,带着一点的遗憾、惆怅。
白镇军看着子吟为自己解下佩枪、还有厚重的皮带,把它们小心的置好在桌上,便把子吟拉到怀里,贴着他的发旋儿深深的吻。
「大哥……」子吟怔了怔,感觉大哥的臂膀正是不住的收紧,便就顺从的,把脸靠贴在那厚实的胸膛上。
「悠予。」白镇军感受着怀中人暖和的体温,就沉声道,「今晚让大哥疼你。」
聚少离多,却也是身不由己,就只能趁着相聚的时候,更加的珍惜彼此。
子吟听着,脸上就稍稍的显出涩然之色,他便抬起头、盈盈地看着大哥,直至对方的唇贴下来了,二人交互着气息相融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