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吟听了怒洋的话,脸色就更白了,然而他并没有反驳的道理,就只把唇抿的死紧,双手下意识揪着被单。
「欸﹗三白﹗」朱利安看着武这隐忍的模样,又看向神情冷厉的三白,心里可为难了——这前一刻还叮咛对方要和气呢,结果一开口,竟就是这样锋利的一把刀,他要是武……要不误会都难了。
朱利安当即调动他那外交官的唇舌,道:「三白话是不好听,不过他的意思,我却是同意的。你这样的状况……就不要勉强赶回盛京,我们看了你的药箱,才那么一点剂量,回到盛京也就没了。」
子吟却是不领朱利安的情,生硬的回道:「我已是个杀人重犯……反正也是要判罪的,要是犯瘾了……正好就当是刑罚。」
朱利安怔了怔,心下就有些无奈……因为三白这刀尖子,就把武的倔强都刺出来了,他就是有心缓解,也无从入手。
「武,一事归一事,四白的死,固然是要负责,但是你身上的莫啡瘾必须处理。」朱利安就缓声道:「罪犯在监狱里生病,也有医生为他们治疗呢。更何况你是未审的,就应该把身体治理好,再接受判罪。」
朱利安这圆场的话说的有理有据,语调又是特别的温和,子吟感觉到他的好意,便略略软化了些,道:「我已经打了一段时日……现在戒,不知道瘾已经多深了……」
「别担心。」朱利安就垂着金色眼睫,安抚地道:「刚才医生就说,你还算是初期的,能戒掉。」
子吟定定地看着朱利安的蓝眼睛,就从他的宽慰里,感到了一点的安心。从知道自己上瘾以后,他怀着这个忐忑,独自的恐慌、忧虑,子良和林玉都不是他能诉说的对象,和张医师亦是不敢深交,至若怒洋……说了也并无意义了。
「……谢谢。」子吟就由衷地对朱利安道。
「不会。」朱利安微微笑着,而为免武再次竖起倒刺来,他就决定今天做一回圣人——「……三白也非常担心你,送来医院的时候,他就紧紧把你抱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子吟愣了愣神,目光就从朱利安,移到了怒洋的侧脸,只见他眉头紧紧拧起,然而对朱利安的说法,却是没有否认的。
「把莫啡戒了再回去。」怒洋感受到子吟的视线,这毫无预兆地给朱利安戳破了,那漠然的脸上,就显出一点的狼狈:「白家不养瘾君子。」
子吟抿了抿唇,便道:「……我知道。」
子吟既是苏醒过来,朱利安便通知医生、护士,为子吟作一番全身的检查。他和三白一前一后的走出房间回避,来到了走廊尽头,朱利安才对三白说起老实话来——
「我才刚和你说和气呢﹗你这一开口,怎么就比针更扎人?」
怒洋的黑眼睫微微低垂,知道朱利安说的话有理。然而当下那一刻,他却是管不住那骤然升腾的怒火——那醒来喊的一声大哥,就让他怀着的所有担忧、关切都显得一厢情愿了。
落到这样的境地,子吟想见的还是只有大哥……不是自己。
怒洋的心是真冷了。
「不是武子良,就是大哥。」怒洋就冷然地道:「他的心思就没一刻闲着。」
「你认识武多少年了?」朱利安就无奈的笑了起来,对三白这指控反是觉得新奇了:「什么时候……武会只把自己放在心上?」
朱利安第一次认识武的时候,就感觉他是个逆来顺受、很乖的人,几乎可说是卑微了……他总怕得失了别人,至若自己,倒是怎样也没所谓的。
是武家、武弟弟把武养成这样,总是小心翼翼,试图顾全身边所有人……可这不正就是武可爱的地方了?……至少,
朱利安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怒洋视线落在窗外,便道:「他进白家门,算有十年了……」沉默了一半晌,又道:「但是,他和武子良一起的时间更久。」
怒洋的目光就渐渐变得渺远——从前他身陷局中,总认为是武子良纠缠不清,明明已经分家了,却还要紧攥着子吟不放……然而离婚以后,他却是能抽离开去了,能从旁观者的角度思考。
也许紧攥着子吟不放的,是他们三兄弟才对,他们才是后来居上的人,武子良从刚出生时,就已经一直跟子吟一起。
他们兄弟的感情有多深厚,早已是不言而喻——成婚不久,武子良已经独自跑来盛京,就为了见子吟一面,而子吟成年了,却还有每晚和弟弟睡觉的习惯……他们这兄弟,跟他们白家的兄弟不一样。
怒洋每回想到此,就觉着无稽可笑,他这个只有成婚几年的妻子,是凭什么把丈夫的根断绝了呢?
当时的他,却认为是理所当然。
……而子吟偏偏就答应他了。
「他本来要跟武子良走。」怒洋就淡漠地道:「他是被我押回来的。」
朱利安就渐渐听出了三白话里的灰心冷意,他却是叹一口气,道:「我是认为,你想得太偏了。武是那么热爱他的工作,又以在白家的身分为荣……这些年来,我是深切感受到的。我就不认为他会一走了之。」
怒洋就抬起锐利的眼睛,凝视着朱利安。
「就我说的,是武弟弟从日本人手里救了武,这阵子陪着武的……一直都是武弟弟吧?」朱利安就平心静气地作了一番分析,「武这样重情的人,又怎么舍得抛下武弟弟呢?」朱利安观察着三白的神色,看他眉头略略的有些松动了,便接续道:「再说……杀了四白的事,武是不可能不在乎的,他都说自己预备了受审、甚至判罪……我想,他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怕你们不原谅他了。」
怒洋听了,眉头依然微微的蹙紧,并没有回话,然而对朱利安的说法,显然是有听进去了。
「我不知道他犯瘾。」怒洋就带着一点压抑,道:「在车里,我就该注意到那药匣。」
这时候,朱利安就感觉到三白和他、大白、二白性情的不同,三白的感情是外放而灼热的,即使从离婚以后,三白显然是变得消沉、内敛了,但一旦关系到了武,就还是能看出那激烈的本性。
这样的性格,是好事也是坏事,明明是爱的不得了,却又因为心急则乱,就做成了许多的误解来。
他们两人,就是因为这样而离婚的吧?
朱利安还记得在华盛顿时,武形容憔悴,梦里喊的都是三白的名字——两人并非不爱而离婚,反是太爱了才错过的……然而他今天作为圣人的善行已是作太多了,就私心的不想再提点三白。
「是呢。」朱利安就应道,「要是大白,大概就注意到了。」看着三白也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的脸色,他就觉得心里一乐,好像他替武稍稍报了个仇。
两人在走廊里待了一阵,却是有一名德国大使馆的部属找来,要与朱利安说话。
「冯.鄂图先生,抱歉打扰你……法国和英国领事来访,想要与你谈一些事。」
「我马上回去。」领事馆与医院只有一街之隔,朱利安颔首应了部属,便对怒洋拍了拍肩,道:「晚上见……好好和武说话。」
「……嗯。」
朱利安离开以后,怒洋便回到病房门前,怔怔地站了一阵,医生和护士的检查已经完结,然而刚刚有过那不快的对话,怒洋就踌躇着,不知该进去与否。
这会儿,送晚餐的护士却是来了,看到病房前站着
一名华夏人,就投来了好奇、询问的目光。
「是送进这病房里的吗?」怒洋也看见护士,便用德语问道。
「是的……」护士怔了怔,就把餐盘上的名牌拿起,念道:「FürHerrWu.」(给武先生的)
「交给我。」怒洋便从护士手里接过那餐盘,低声道:「我是…家属。」
护士认得眼前的华夏人,是与冯.鄂图先生一同把病人送进院的,她便没有迟疑,让怒洋把餐盘送进去了。
怒洋提着餐盘,走进病房的时候,就见子吟手里拿着一份报章,正是认真地着。子吟见来的是怒洋,眼睛略略的睁大,报纸立刻就放下来了,神色显的有些拘谨。
「吃饭了。」怒洋走到床边,说。
「谢谢。」子吟坐起来,正打算接过那餐盘,然而怒洋却把餐盆放到旁边的矮桌上。
子吟并非真正的病患,除却莫啡瘾,一切就与常人无异。这餐盆里就供着一般的蕃菜——牛排、面包、还有西汤。
「我……可以自己吃的。」子吟看怒洋竟是擅自就把汤匙、汤碗提起来了,便道。
怒洋没有发话,他转过身来,就舀了一匙的汤,直接喂到子吟嘴边,道:「张口。」
子吟怔了怔,看怒洋神色依然冷淡,并没有他拒绝的余地,就听话的张嘴,把那汤喝下去了。
这第一口汤,就让二人的气氛稍稍缓和,怒洋看子吟愿意给他喂了,待汤匙空了,便又再舀了一匙,用心的喂到子吟嘴里。子吟喝光了汤,就道:「……够了,我已经饱了。」他并没有多大的食欲。
「吃点肉。」怒洋却是提起刀叉,已经把牛排分切开来,又喂到子吟嘴里。子吟看了看怒洋的神色,就依着对方,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怒洋把最后一块牛排送到子吟嘴边,他却是摇头,道:「真的吃不下了……」怒洋才张嘴把那牛排吃了,拿起面包细细咀嚼。
「你吃饭了吗?」子吟看着他,问道。
「现在吃。」怒洋回道。
子吟抿了抿唇,就道:「……我让护士再送一份餐给你,好吗?」
「不用。」怒洋吃过了两片面包,就道:「我没多少食欲。」
子吟定了定神,就垂下眼去,想他们竟是一样的。可因为怒洋喂他,子吟就勉强著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