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此刻有多不是滋味,怒洋是不得而知,然而要说昨晚是什么绮旎的甜头,却实在言过其实。凡是吃不到果子的人,就想像着那果子是多么的甘美甜蜜,可怒洋一口咬下去,这果子却是泛满了酸……只教他心里发涩。
从自发到上海以来,怒洋知道自己已再三跨过了划下的界线……他早已打定主意,把子吟归到大哥管的,可这一而再发生的事……就总是打破他的坚持。
怒洋是认为子吟一直缺了戒心,他早已成了公众人物,树带招风。这些年来白家、政府站在风浪尖口,不满他们的人,就都有可能拿子吟下手。上回在大学演讲被丢上鸡蛋,那还是小事;如今一不看着,就弄出了如此的大事。
怒洋既暗暗怒其不争,可子吟真出了什么事,他却终是没法袖手旁观。他深知道大哥的身分、岗位,使他受着太多的制肘,但怒洋却是从来不管的——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大哥不可以。
怒洋想着这些,就站在床边垂眼看着子吟。三年过去,他们之间依然是个无解的困局,然而往日许多怨恨,却是渐渐的淡化了。
时间能让感情沉淀,怒洋也磨去了不少棱角,白娘时候的飞扬、外放,全都已经不见了。
「三白。」朱利安看怒洋一直不发话,便主动问道:「昨晚武怎么样?硬戒难受吗?」
「嗯。」怒洋便沉声应道:「是很难受。」
「……要不要改为软戒?」
「不。」怒洋却说:「都挺过一天了,别白费他的用心。」
朱利安哦的一声,金色的眼睫就失望的垂了下来。他是怀有一点私心——武要是软戒了,那待在上海的时间便能延长。
这时候,他就希望武更软弱、自我一些,他不应该为了回京请罪,就赶着把这毒戒掉。
可这话在三白面前,总是不好说出来的,尽管这三兄弟跟四白没有多少联系,但怎么说……都是血亲的兄弟,武杀了四白……他们也不可能全然的无动如衷。
只不知道大白……会怎样判决这事。
朱利安认为大白是舍不得严惩武的,瞧他疼武的劲儿,大概连打打屁股的情趣,也不知道干没干过。不过大白是家主,也是军队的领导,这就让他不得不秉公办理,才能让部属们信服。
「对了……」朱利安就把手里的铁壶递到三白面前,说:「这是科林做的早饭,本来是给武的。既然武不能吃,你就吃吧。」
「谢谢。」怒洋也确实饿了,便抬手接了它。他必须填饱胃袋,才能应付下一夜戒断发作的子吟。
二人坐在戒毒房里闲谈了一个早上,子吟却还未有苏醒的迹象。怒洋为他换过一套干净的病号服,又唇贴着唇喂水。朱利安看在眼里,尽管心有不甘,还是必须说——三白不愧是当了多年的女人,做这些细致活儿,是那么的体贴伶俐。
怒洋抚平子吟衣服上的皱折,便把拘束的皮带复扣回去,这会儿,房门外却是有人轻轻的叩门:「白先生,你有访客。」
「进来。」
房门打开来,就见护士领着一名华夏的中年男子来了,这名男子长得福泰白胖,脖上围着水貂的毛皮,瞧来十分阔气。
朱利安看了看这个人,却是不曾认识的。
「三少帅。」那华夏人微微颔首喊道,却是小心谨慎的,没有踏进房里半步。
「我出去一下。」怒洋并没有给朱利安作介绍,只是放下手里的布巾,随着来客走到外头去了。
这不请自来的访客,自是军统上海分局局长黎明。因怒洋今日迟迟未到分局露面,黎明就主动来找人。
「三少帅。」
为避人耳目,两人走到了医院的天台,黎明才把怀里的电报揪出,一一交到了怒洋手里,「这是今早儿收到的。」
怒洋把这一封封的信笺拆开来细阅,都是情报局从各处收集而来的风声、异动。黎明算着三少帅读完的时间,就拿出个火柴盒,擦一把火,把这些私密的情报都烧毁了。
「日本的新驻华军官……算是什么派系?」怒洋问道。
「虽也是军部的,然而他与内阁的本多大臣、犬养大臣都有交情,算是…中立派吧。」黎明便回道。
化替伊贺俊六的新军官,已在上海正式上任。军部避讳着天皇,终于就选了这位两边皆讨好的人物。日本国内的政朝隐隐翻起了风浪,因为内阁正要推动裁军令——透过裁减军费,让更多的资源用在民生上。
天皇在位以来,对军官擅权的不满,是已经达到临界点。如今裕仁天皇正值年青盛壮之时,就怀着一股雄心,要对国内朝政进行改革。
日本政局若是动荡,对华夏而言是喜闻乐见之事。然而在情报里教怒洋心系的——却是他那远在日本土的……儿子。
伊贺俊二和俊七回国,便向伊贺俊六交涉,要把不破的抚养权夺来,然而伊贺俊六一口拒绝了。
尽管失去华夏总指挥的职衔,可在军阶上,伊贺俊六还是族里最高的一员,他不放人,族里的其他兄弟是不可能强把不破抢去的。
伊贺俊七却是比白家更急,因为他想要利用孩子,做为与白家联姻的有利条件。
美鹤三番四次面见白怒洋,对这位年轻俊美的华夏少帅,感到十分满意。作为亲华派下的臣子,伊贺俊七就深信,若小女能与白怒洋结亲,对他们在朝野里的势力也能大大抬升,甚至能压过俊六一头。
可就目前而言,他这个如意算盘却是打不响的。
怒洋清楚伊贺俊七、美鹤对他的企图,然而他就一直装聋作哑,从美鹤取得不破的情报。他们让伊贺俊六安然回到日本国,正是为着伊贺家能持续内斗下去。
怒洋便对黎明命令道:「新上任的军官既与犬养亲近,咱们便备份厚礼,展示华夏政府的善意。」
「是的。」黎明颔首应道。
「武子良现在怎么样?」怒洋便又问道。
黎明当即脸有难色,说:「他已抵达南京……我们的情报员给他发现,被杀了……此后就没了他的踪影。」
「不用再派人追了。他定是去找徐元培。」怒洋冷硬地抿起了唇,便道:「……死心不息。」
在现今的乱局里,唯一会愿意帮助武子良的,就必然是徐元培。怒洋先前已是预想到,武子良要向徐元培借军备、甚至请求救兵。
这次上海的骚乱,可说是让他们的财源从根本上掐断了,武子良回到邳县,要镇着那群虎狼般的部属,不是贿之以利,便是镇之以暴。
此次事宜,大哥与徐元培已是翻了脸,把经年累月的不和都掀开来了。徐元培铁定是会帮助武子良的,他就需要连盟一同的与白家抗衡。
「传令去——让马鸾凰、郭致远备战。」白怒洋便冷声道。
黎明便就深深的一颔首,回道:「遵令。」
黎明与怒洋密谈过后,当即径自的离去。怒洋走回戒毒房,却是听到了房里起了一阵的骚动。
「武!」朱利安的声音有些慌乱,「你等一下,我马上去喊医生!」
怒洋蹙了蹙眉,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里,朱利安正好就握着门把,和他打了个照面。
「子吟醒了吗?」怒洋问道。
「三白……」朱利安怔了怔,便道:「武好像
……很不舒服。」
怒洋神色一整,便大步走到了床边,只见子吟和昨夜一样,开始混身害冷的发抖。
「……没事,是犯瘾了。」怒洋就摸着他汗湿的头脸,说:「他昨晚就一直是这样。」
「哈……呜……唔……」子吟目光迷离地扭绞着身体,然而皮带紧紧束缚住他,教他无法动弹,他就声嘶力歇的哭喊起来,「……啊……呜唔……」
「……子吟……」怒洋垂去,细细摸着子吟汗湿的额头,眉眼蹙着,只能安慰道,「……挺着……我在你身边……」
然而这一波发作,却仿佛是比昨夜更严重的——子吟连娘儿都认不出来,他满脸涕泪的摇头,沉在他血液里的莫啡毒像万蚁般钻到四肢百骸去了。他突然身体大大的弓起,竟是呛咳着,一阵的干呕不止。
朱利安看武如此难受,已经出去找医生了,怒洋心里愀紧,就低声说:「子吟……你别吓我……」
子吟突然猛烈的蹬腿,仿佛想要下床,然而无情的束带勒紧了他,尽管费尽力气,他还是动不了半分。
「啊呀呀呀……唔……呜……」下一刻,子吟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床上,一股尿骚味儿渐渐弥漫在房间里,是子吟发着颤、失禁了。
「呜……」他的脸上流着眼泪和口涎,裤裆的水迹明显扩散开来,弄湿了腿间和床被。许是知道自己尿出来了,他就无能为力的抽泣,「我……呜、唔……」
「子吟……」怒洋便哑声说,「傻瓜……不要紧的……」
朱利安带着医生进来,就看到了这一幕。子吟却是以为更多人来围观自己的丑态,竟是情绪溃堤般的哭喊,那声音是那么的嘶哑——
「不要﹗……不要看我﹗……走……你们……走﹗」
怒洋薄唇紧紧的抿着,便想着握着子吟的手,再三的安慰他。谁知子吟却是重重甩开了他,只是失神的喊道:「走……不要看……呜……不要看我……」
一夜的干熬,就使子吟对莫啡的渴望更焦灼、更狂烈,甚至失去自制的余裕——子吟一直是体面的,他受不住众人看到他难看的模样,像孩子一样尿湿了床。
怒洋再三哄劝,子吟却止不住痛哭、疯了似的挣动——医生当机立断,便给子吟打了镇静剂,一管针药下去,子吟渐渐就哭着睡去了,瞬那间,从疯狂回复了平静。
怒洋满眼通红,顾不得医生看着,就紧紧执着子吟的手。
朱利安却是显得有些凝滞,他知道戒毒是痛苦的,可这痛苦从不具有实质的形象。如今真正看了武的模样,心里就受到很大的震撼。
他甚至不知道三白是怎么硬着心肠,陪武度过昨夜的。
当医生走了以后,他就看三白理所当然接了护士的活儿,为武擦净双腿、换上衣服。他认真的端详着,认为自己是办不到的。
他大概会直接让医生软戒去了。
「你看到了吧?」怒洋淡然说着,就把子吟的手贴到唇边,密长的黑眼睫低低垂落,「戒好以前……我会在这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