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探视
「武子吟,出来。」
子吟正在织布机的面前忙活,听着狱警如此说了,当即放下手里的把手,走上前去。作坊里的犯人们看了他一眼,便又垂头专注自己手里的忙活。
「有人找你。」狱警说:「跟我到探视室。」
子吟怔了怔,便依着对方领路走去。进监狱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他知道犯人是定期能接受探视的,只是从自己进来以后,却是第一次遇到。
心底不由升起一点希冀,却又不敢期待太多,毕竟现在自己是在服刑,怎么说,都该收起那些私情。那探视室位于监狱的另一边,是外人能唯一能到访的地方。子吟被带到一个光亮的房间,就见中间隔着一个铁栅栏,把房硬生生劈开成两半,两套桌椅,分别让探视和被探视者落坐。
子吟看到来人,却是有些诧异,他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冉升。」子吟开口,尽量让气氛显得和缓平常,「怎么是你?」
严旭一直端坐在这,从刚才就看到另一端的子吟脚上拉着沉重的锁镣,步履缓慢的走过来。不由蹙起了眉头,他所认识的武子吟向来都是文气又体面的,一朝成为阶下囚,竟然就沦为了这犯人的模样。
「悠予。」严打量着子吟的头脸,就问道:「你还好吗?」
武子吟听得这关切的问候,不由淡淡的笑了起来
「我很好。」
严旭的眉头却是皱成一个川字,比起当年与父亲闹不快的样子,要显得更加的苦大仇深。他看着被栅栏困住的子吟,如何也想不明白,朋友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政府里都发出了你被革职的消息。」严旭掐他了掐拳头,「你真的……杀了白四少?」
子吟略微垂下眼睑,说:「嗯,是真的。」
严旭就沉默了下去,他现在是在司法院里任职,就比谁都更重视民法的革新。新政府是学习西方的三权分立,皇亲国戚犯罪,也是难逃刑罚,然而……严旭还是觉得这是不对的,比什么人都要热忱于政务,外交事务的武悠予,怎么能被剥夺了职务?
「冉升怎么会来盛京?」子吟与严旭虽有私交,二人却是书信来往的多,只有到南京时,才会与好友叙一叙。
「当然是为你而来。」严旭说,「新年后听到你的消息,可把我吓坏了。」
子吟便又淡淡的笑了。
子吟是严旭当年进入政府的契机,对方突然的下马,对严旭的震撼可大可小。他理所当然要去打听原因,然除了名义上那个罪名,他却还听到了许多不堪的谣言,教他越听越是难以接受。
直至如今亲身看见云淡风清的子吟,他却又像是一颗心都落定,武悠予依然是他所认识的武悠予。
「听说刑期是三年吗?」严旭就问道。
「嗯。」子吟颔了颔首。
「那你在牢里,练练字,写写文章,时间很快就过去。」严旭也不知道如何去劝慰友人,他心里只暗暗的庆幸——悠予的精神比他想像中好,即使是陷入牢狱了,也并未教他消沉。
「这牢里活儿很多,我每天都过的充实。」子吟却是笑开了脸,回道:「别为我担心。」
他们并没有聊上多久,狱警便说那探视时间已过,让犯人回牢里去。
严旭看着子吟穿着灰扑扑的牢服,走每一步路都拖着脚链子,却是从心底里感到了难过。
在政府里,有那些所谓「年长色衰、失去白家少帅爱宠」的龌龊之言,正在下级之间绘形绘色的流传着,都说三位少帅从前对武子吟宠信过头,不是靠那能力,而是别有不
可道人的禁忌。
甚至有人说看到了,在白家营加班的时候……大少帅扶着子吟状甚亲密的下楼。
严旭心里的武悠予却是正直的,看着他此刻身陷囹圄,就更舍不得把这些浑语讲出口,免得扰了他平静的日子。
子吟被狱警带回去了,作坊的犯人们已经移步到食堂,正在打午饭吃,犯人们能各自聚在一起聊天谈话。
狱警们对待别仓的犯人,大概就没有那么宽松,只因子吟这一仓关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犯的也不是杀人重罪,管束也不是那么严厉了。
子吟提着饭盘,很自然的找到了陈唯良先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对方已经吃完饭了,正拿着个小本子抄写着什么。
「小武。」陈唯良看到了子吟,眉头也舒了开来,「你过来给我看看这一句,文法可通顺?」
子吟接过那小本子,就见上头写了俄语的一首诗,另一页上,则是华语的翻译。
「这是普希金的诗呢……」子吟一看,就认得了,「翻译的很好。」
「哦……」陈唯良就抬了抬眼镜,看向子吟,「你果然读过了。」
「这可是沙皇流放他的『罪证』。」子吟就垂着眼,道:「在俄国是被公诸天下的。」(注)
「哈……对,就因为他歌颂自由,敬自由。」陈唯良喟然叹笑,就把那本子缓缓的合上,突然问道:「刚才狱警带你去哪里?」
「去探视室,有朋友来探望我了。」
「是吗?」陈唯良就颔了颔首,道:「以武先生从前在官场的名声,想必有很多朋友都担心你现在的状况。」
子吟抿了抿唇,对这个话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少朋友,毕竟他的生活都是绕着白家、政府打转,然而严旭远道而至,就只为了见他一面,他却是真的受到感动。
「陈先生在京师大学桃李满门,也必定有很多门生来探视吧?」子吟就顺应着回道:「或者是家中的妻子、儿女……」
陈唯良就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武子吟。
「武先生。」他就道:「打我入狱以后,就没见过外面的人了。」
子吟怔了怔就问:「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被探视权。」陈唯良就淡淡然地笑着,说:「就算有人来要见我,也是不许见的。」
子吟愣了一愣,一时间,就找不出适合的说话。看陈先生已经兀自又拿着本子研究了,就道:「这怎么会呢?即使是被关在狱里的人,也是有基本的权利。」
「我想,他们是怕我人在牢里,犹会翻出什么大浪吧。」陈唯良就道:「这年头教书的,似乎比土匪还要危险。」
子吟怔怔地看着陈唯良,抓捕他的人是军统,这不能探视之事,必然就是从军统下来的命令。
「那陈先生……是真要翻出大浪吗?」子吟就反问道
「怎么可能?」陈唯良看着子吟这凝重的表情,就失笑了起来,随即眸光一转,却是说:「如果一个教书的说了什么,就能把这政府推翻,那就是说现行的政府不怎么牢固吧?」
子吟听着他的话,却是若有所思的沉默下去。
「可是,你教的学生已经向我丢鸡蛋了。」子吟就道:「我想,军统也是为了防止有更进一步的事发生。」
「这个我真的很抱歉。」陈唯良就道:「我还是同样的态度,我有责任教育学生,让他们不能把心底的忿满诉诸于暴力的。」
二人相处了有一段日子,陈先生在大学任教的科目,子吟已是一清二楚。打从陈唯良知道子吟通晓俄语,做学问时甚至会询问子
吟翻译之事。
然而两人至今为此,却是从没有就理念取向谈论过。
这不能谈,一旦谈了,连学问交流就都做不成了。
「陈先生,也许你是把现在的政府当成波旁皇朝,但法国革命已经过去,我们是路易十六被砍头后新生的政府。」子吟就说,「我们比普希金那个时代都幸运。 」
陈唯良听了子吟的话,却是慈爱地看着他,仿佛是看着个天真的学生。
「武先生,你从出生以来就是在军阀世家里。」他就笑说,「这样的你,当然就认为这时代来的幸运了。」
(注)俄国诗人普希金因为撰写<自由颂>这首诗而被沙皇政府以为罪证,流放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