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宫,皇帝寝殿。
高安跪在床边,仔细地帮紧闭着眼睛的祝云瑄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方太医一针一针地在他肚子上施针,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差错。
半个时辰后,老太医再次探了探祝云瑄的脉象,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与伫立在一旁紧拧着眉面色凝重的梁祯禀报:“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腹中胎儿应是无虞了。”
“陛下如何?”
“卧榻歇息,不要再动了胎气,下官再开些药,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无事。”
梁祯望了一眼床上冷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祝云瑄,点了点头,沉声吩咐:“你先下去吧。”
老太医退了出去,梁祯走上前去,接过了高安手中的帕子,想要亲自动手帮祝云瑄擦汗,祝云瑄侧过头避开,梁祯刚刚抬起的手顿了一下,收了回来:“……陛下再生气,也别拿腹中的孩子发泄,您打他,遭罪的还是您自己,最后躺在这里痛苦不堪的也是您自己。”
祝云瑄闭着眼睛沉默不言,梁祯轻声一叹,又道:“您不想看到臣,臣这些日子不来了便是,但是您得好生歇息,太医让您卧榻,您即便是与臣过不去,也别与您自个过不去,这个孩子连着您的骨和血,他的命便是您的命,陛下请务必保重自己。”
见祝云瑄依旧不肯出声,安静片刻,梁祯只得道:“……臣先退下了,陛下好生歇着吧。”
梁祯去了偏殿,方太医正在开药方,见着他进来便停了笔站了起来,梁祯摆了摆手:“坐下继续写。”
待到太医把药方开完,梁祯才问他:“你方才未有仔细说,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暗疾?”
方太医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得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好在现下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了,只要之后再无剧烈腹痛,理应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只是同样的事情,再不可经历第二次了,若是这个孩子……没了,陛下也会有性命之忧。”
见梁祯的眉头紧锁着,方太医跪了下去恳求他:“还请王爷多体谅陛下,千万莫要再刺激他了……”
梁祯闭了闭眼睛:“本王知道了。”
寝殿之内,高安端着刚刚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进祝云瑄的嘴里,祝云瑄皱着眉抬手一挥,高安手上不稳,药碗翻倒在地,一片狼藉。
“陛下……”
“叫人来打扫收拾了吧。”祝云瑄哑着嗓子吩咐。
高安红着眼睛跪到地上,苦劝道:“陛下,无论如何,这药您都得喝啊,为了您自个的圣体……”
祝云瑄扯开嘴角苦笑:“有什么好喝的,没了朕,倒也合了许多人的心意。”
“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天子,就算是为了这天下江山,您也要保重圣体……”
“这天下江山,有没有朕又有何异?”祝云瑄微微摇头,“朕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高安哭着爬到祝云瑄跟前,用力磕了几个头:“陛下,奴婢求您了,您好歹……好歹想想国公爷吧,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办?您不是想见他吗,您就传旨也好,给他写家书也好,请来他京里,或许您见了他就能高兴了呢?”
提到祝云璟,祝云瑄面上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一些:“兄长……朕如今这副模样,不敢让他见到……”
“国公爷见到您这样,不定会怎么心疼您,您何苦一个人强撑着啊!”
祝云瑄还是摇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朕怎能牵连了兄长,不行……”
“陛下您怎知国公爷他就不想见您?有定国公在,他不会有危险的,兴许……兴许他和定国公
还能帮您,给您出出主意呢?”
祝云瑄微怔,高安知道他被自己说动了,再次磕了磕头:“陛下,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国公爷他们是眼下您唯一可以依托的人了,您又何必将他们也拒之于千里之外?”
祝云瑄犹豫不决,慢慢握紧了拳,腹中忽然又是一阵绞痛,他呻吟出声,痛苦地蜷缩了起来,高安见状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又要去传太医,祝云瑄喊住他:“别去……”
“陛下!”
祝云瑄紧咬着牙根,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你叫方太医来,朕有话……问他。”
方太医再次匆匆赶来,祝云瑄被高安扶起靠坐在床头,缓了许久才哑声问道:“朕要打了腹中这个东西,可有法子?”
闻言高安先喊了出来:“陛下使不得啊!”
方太医亦是吓了一大跳:“陛下,不行的……男子逆天受孕,一旦怀上便不能打掉,否则便是一尸两命,自我朝开国研制出生子药后这两百余年从未有过例外,万万不行的啊!”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在我朝之前,男人生子本也是天方夜谭之事,既然当时能有名医研制出这生子的药方,朕只是想要把孩子打了,就有这么困难吗?”
太医急道:“胎儿在腹中以吸食精血为生,与父体血脉循环连在一块,非得等瓜熟蒂落才能与父体分离,强行将之打掉便如同挖了人的心脉,是万万不可的啊!”
祝云瑄微蹙起眉:“朕不想听什么万万不可的话,朕让你想法子你便去给朕想,自己想不出来便去翻阅古籍,朕就不信这药会这般霸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您又何苦这样,即便当真侥幸成了,您的身子也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损伤,您……”
“够了,”祝云瑄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太医的苦劝,“你回去给朕想办法去吧,你给朕听好了,这事不得给昭王透露半句,朕到底还是皇帝,昭王能做的朕也能做,为了你的身家性命着想,你给朕好生掂量着。”
老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臣不敢。”
高安还想劝:“陛下您三思啊,万一……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祝云瑄不在意地闭上了眼睛:“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又病了,连着半个月未有上朝,群臣议论纷纷,梁祯有时会去甘霖宫,却也只是远远瞧祝云瑄一眼,找高安和方太医问一问祝云瑄的状况,没再去扰着他惹他厌烦。
有一回他在外头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忍不住冲进了殿内去,祝云瑄正在呵骂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方太医,见着他进来又立即冷了神色,梁祯让方太医先退了下去,低声劝祝云瑄:“陛下何必如此,您身子要紧,何必为了一些小事动怒?”
祝云瑄一声冷笑,并未搭理他,梁祯兀自在那里站了许久,才不得不离开。
半个月之后,祝云瑄下了一道圣旨,将圈地一案涉案的宗室勋贵和朝廷命官尽数处置了,革爵的革爵,撤官的撤官,没有留半分情面,也曾有其他宗室私下里进宫来想为显王求情,都被梁祯派人给挡了出去,连祝云瑄的面都未见着。
至于曾淮,则被判了全家流放,是涉案的一众官员里判得最重的,有不少人为曾淮鸣不平纷纷上书,认为犯事的是他的子侄,不该牵连到他本人,祝云瑄压着那一堆求情的奏疏没有批,负责审案的官员特地来请示,他也只是道:“圣旨已下,就这么判吧。”
“可是……”
“做下事情的虽是曾晋,打的却是当朝首辅的旗号,以致民怨沸腾,曾淮说他不知情,谁又能证明,他是朕的老师,
因而朕更不能偏袒他。”
他没有说的是,是狱中的曾淮托人给他送来了血书,泣血恳求祝云瑄务必将他从重处置,才能借此机会将显王一干人等尽数料理,肃清朝堂。
便是到了最后,他的老师依旧是向着他、为他着想的,能辅佐他的并非只有梁祯一人,只是梁祯从来就不懂,又太过自以为是,看不到别人的长处罢了。
圈地案的风波平息后,祝云瑄终于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提了黄河改道一事,不再给群臣辩驳的机会,直接口谕户部先行拨银一千万两至河道上,作为改道迁民的前期款项,并擢升工部郎中周简为左侍郎,总理黄河改道一事。
退朝之后,周简跟在梁祯身后出来,与他道谢,梁祯冷淡道:“提拔重用你的是陛下,你不必谢本王,若你没有真才实学,又或是日后犯了事,来求本王保你亦无用,如今陛下看重你,你便好好办差,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便是。”
周简赶忙应下:“下官自是知道的。”
梁祯停下脚步,望着远方天际徐徐而升的一轮朝阳,心头却无本分松快和愉悦,回想起方才早朝之时,高坐在御座上看着越发冷漠疏离了的祝云瑄,总觉得,他们之间一直牵扯着的那根线,似乎就要断了。
那或许,确实不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