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夏志荣的这座老巢，很符合他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形象，两层，螺旋式的楼梯。门口有一片花园，种了几颗树，地上一层茵茵的草地。很多家具都是崭新的，客厅角落放了很多根雕。顾小青不懂艺术。夏志荣擅作主张帮他翘了补习班，牵着小孩的手走到二楼，一脚踢开门就开始脱衣服。什么工作，什么街区环保规划。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在走进大门之前，他在车上说：

    “我想让你更了解我。”

    他们最了解对方彼此的肉体。赤身裸体做出的事情真心实意。夏志荣是这么认为的，床上的顾小青，淫/荡可口，平常冷漠又嫌弃的面孔在高潮时溃不成军。坦诚得像个小孩，巴巴地望着你手里的糖果流口水。

    男人在房间自带的一个小阳台上抽烟，下半身围了一条浴巾。他眯着眼在一堆升起的烟雾中说：“你要回去了？”

    顾小青穿好衣服，拿了手机和他点点头。夏志荣便让司机把他送回去，站在阳台，和大门口乖乖坐进后座的顾小青挥了挥手。

    他在外面抽完了一整支烟才关上门走进去，走到床边，弯腰打开床头的柜子。

    他拿出柜子里一个小绒盒，打开，一枚素净的戒指，他套到无名指上。放到光下细细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满意极了，便一直戴着，直到晚上应邀前往饭局吃饭、结束，都没有摘下来。

    天气逐渐转暖，顾玲玲带着顾小青去买衣服，她大概美甲做得，品味也上来了，挑的衣服、鞋子都比较靠前。顾小青长得好看，又穿好看的衣服，街上有好几个姑娘回头看，甚至顾玲玲路上遇到朋友停下来交谈，朋友那双晶亮的，仿佛看未来女婿的眼睛，盯得顾小青很不自在。他低着头玩手机，打字打得很快，他没在和他的某位夏叔叔聊天。是那位叫俞苗苗的女孩。她还是成功加到了他的微信，女孩很健谈，又不像蔡鑫那样傻乎乎的，想把他毕生所有的趣事通通分享给他，顾小青和她聊了几次，不尴尬不热情。顾小青有几次写作业，顾玲玲在他房间帮他打扫卫生，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顾玲玲原本没发觉什么，直到最近顾小青屡屡低头捧着手机，她的八卦心思很敏锐，有天晚上趁顾小青瘫在椅子上泡脚，递给他剥好的橘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最近，微信上。和谁聊天呢？”

    “同学。”

    “男同学女同学？”

    顾小青同志几乎不假思索，“男同学。”

    顾玲玲慢慢地嚼口中的橘子。“真的？”

    “真的。”顾小青确凿的语气。

    顾玲玲：“男同学也能聊这么久啊。”

    顾小青：“干嘛。”他支起眼皮看了明显不信他的顾玲玲一眼，“聊天而已。”

    顾玲玲没再追问他。顾小青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她知道里面肯定有猫腻，顾小青原本不怎么会碰手机，整天捧着他的mp3像块宝似的，电话半天不接。最近他那个mp3都没见他拿出来过了，和手机聊以度日，偷偷摸摸也不知道在和谁发信息。

    她盯着靠在椅背懒洋洋的儿子，突然靠近观察了顾小青白皙的脸，感叹道：

    “你一个男生，皮肤都比女孩子好。”

    顾小青嗤之以鼻，他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顾玲玲的视线又转移到他那几颗痣上，端倪了几分钟，“怎么痣感觉变多了？”她喃喃道，“毕业带你去医院点痣，皮肤太白，太明显。有点难看。”

    顾小青干巴巴地应声“哦”，泡了一会儿便回到房间。

    他还记得他房间放着的那盆吊兰，叶子愈发得墨绿，他伸手拨弄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住想摧残的心思，从厨房舀

了一点水，浇在有些干涸的泥土上。他盯着吊兰发呆，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过年时夏志荣塞给他的。H市那座，他说要送给他的房子。他想到那几天。令他无所适从的旋转木马；想到寒冷的夜晚，男人叫他抬头，一转眼掀开漂亮的红布，一架崭新的钢琴。琴键流利的触感，他已经忘了。他也不记得那家琴行的名字。

    但他记得，因为自己故意任性地想回家发脾气，男人愠怒的眼睛，火热的吻落在身上。他在柔软的沙发上高潮，感，视线的焦点最后落在沙发旁的鱼缸里那几条游动的热带鱼，吐出咕噜噜的泡泡。

    他原本尘封在深海，像冰山一样拖着深厚的根部的内心，就像被冰河世纪那只无意的小松鼠拿松果轻轻敲动了一下，裂缝一条一条从海面爬了出来。

    很轻，在上升时，“啪”的一声。

    就碎掉了。

    他把钥匙埋进吊兰的泥土里，随后出去洗了个手，钻进被窝迎接又是崭新的明天。

    他从未失眠，包括那天晚上，他只是盯着天花板盯了一会儿，黑色的天花板。看不出任何黑暗的形状。他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他梦到他高中毕业，在一个离他家小县城很远的城市读大学。他下课回来，忙碌疲惫的路上，顾玲玲给他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里头，她难得用甜蜜蜜的幸福语气说：

    “小青。我要结婚了。”

    顾小青一愣。

    “结婚？谁啊？”

    顾玲玲：“和你夏叔叔。”

    顾小青一下抓紧了电话。他愣了半天，才在电话里说：

    “……哦。”

    “你下星期就回来了？日子定在下下礼拜，”顾玲玲笑着说，“原本定了一个更吉利点的日子。他说要等你回来呢。”

    他说要等你回来呢。

    他从梦中惊醒。顾玲玲幸福的语气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他急促地喘息，下床拉开窗帘，天灰蒙蒙的亮。

    他久久在梦中的那阵心悸回不过神。他深深吸了口气，眨了下眼睛，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他第一次做这样短暂的梦，他还丢脸地哭了。他想。

    一个丢人的梦。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