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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尹寒楼当真有本事,年仅弱冠竟然能干出这番大事,刺杀得了雪衣蔷薇。我到现在都不敢置信。”
“……是不是真的,下个月英雄宴看天音教敢不敢让他来就知道了。他若是来了,咱们就客客气气比一场。他若是不来,恐怕伤得委实不轻。”
“……有柳家出面,这事假不了。我只是不理解,尹寒楼怎么敢对上天音教,与雪衣蔷薇这样的人物为敌?”
“……这自然是仇深似海了。十年前雪衣蔷薇只身入长安,视我中原武林如无人之境,江湖许多好手死于那一战。其中就有尹寒楼的义父义母。尹寒楼也被天音教抓走。彼时,中原武林倾巢而出,从长安到西海一路截杀,竟然没有一人能留下那人。没想到尹寒楼一直卧薪尝胆,数年之后竟然逃了出来。这样的心性,自然得寻机报仇。”
“……嗨,天音教和雪衣蔷薇这是养虎为患啊。可是,雪衣蔷薇当初为何要带走那个尹寒楼?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清楚,魔教之人行事,谁知道有什么路数……”
寒楼穿着红衣,执着玉箫走在人群里。
今夜的长安格外热闹,街上的人也很多。
他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今日正值上元灯节。
“上元灯节啊……”
沿途有小孩子拎着金鱼灯笼笑着跑过,撞了他一下,灯笼一下子被点燃了。
小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大人追在后面,赶忙一边对他赔不是一边哄哭闹的孩子。
寒楼望着那盏燃烧的金鱼灯笼,好半天一动不动。
十年前,也有人送过他一盏金鱼灯笼,也是在上元灯节。
……
长安柳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百年世家。
二十多年前,柳若梅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
柳若梅有三个哥哥,各个都是江湖有名的少侠。
柳若梅长大之后也时常女扮男装,以哥哥的身份行走江湖。
遇到了彼时的江湖新秀尹风杨。
两个人结识结缘的故事,也曾传遍江湖,是人人钦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柳若梅先天体质不好,大夫判断她极易难产,尹风杨便决定不要孩子。
尹家也曾是江湖望族,但血脉渐渐凋零,到尹风杨的时候,就只独他一脉。
时人皆以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尹风杨爱柳若梅至深,不愿冒一点失去她的风险。
一次行侠仗义中,两人共同的好友不幸遇难,临死前将他们的孩子托付给尹、柳夫妇。
他们便收养了那个孩子,认作义子。
寒楼刚来尹家的时候只有三岁,才刚刚记事。
他在那场失去父母的灾难里也受了伤,大夫诊治之后,开出的药方里有一味药引,叫风间草。
这种草药生长在沿海地带,与凤尾草极为相似,很难寻到。
尹风杨将妻儿托付给柳家,独自外出去寻找这味药引,谁知这一去便杳无音信。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遇到了海难,困于荒岛。
柳家发动整个武林的力量去寻找妹夫的下落,一找就是五年。
柳若梅一直等着,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上天待她不薄。
第五年的一天清晨,柳姑娘做了一个梦,梦到丈夫回来了。
她睁开眼奔出门,竟然当真看到尹风杨满面风尘归来。
重逢的喜悦过去,五年不归的疑团便摆在了眼前。
尹风杨说,自己遭遇了仇家索命,也的确遇到了海难,失去了记忆。
前不久才刚刚想起长安的妻儿,他就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他说,自己起初甚至不敢相信,梦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柳姑娘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他。
但是,此后的两年里,消失的五年带来的隔阂才慢慢显露出真正的棱角。
柳姑娘发现丈夫变了很多,他们明明还爱着彼此,但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和从前一样交心,亲密无间。
她不忍心怀疑、逼问。
因为尹风杨实在是一个君子、好人,他的眉眼之间愁绪抑郁如阴云浓墨不散。
他刚回来的时候,看上去还和五年前一样,英俊文雅,气宇轩昂,回来短短两年,却形貌萧索,习惯了借酒消愁。
他们之间日渐相敬如宾。
彼此明明互相关心,却相顾无言。
柳姑娘日渐感到痛苦。
尹风杨又一次酒醉,归来迟缓。
那一日是他们之间定情的纪念日,尹风杨带了礼物给她,却是她分明不喜欢之物。
柳姑娘终于受不了了,她再不要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了,像个世界上最歇斯底里的女疯子一样逼问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尹风杨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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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彼此相爱,却无法走入对方心底的人,这样日日在一起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他关心她,又像是忽略她,敷衍她。
她问尹风杨,是否在这五年心有所属,另有所爱?
这本是情人之间气怒至极的口不择言,她根本从未真正想过尹风杨这样的人会背叛她,她只是以为尹风杨发生了什么大事,却藏在心里不告诉她,以此逼迫他说出来。
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们之前那样要好。
但是,醉酒的尹风杨却痛苦地坦白了。
他告诉柳若梅,自己在失忆的五年里,不但如柳若梅所言爱上了别人,把柳若梅忘得干干净净,他还和对方生下了一个孩子。
当他想起柳若梅的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被他遗忘的旧爱,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回到了长安。
可是,随着时间过去,那被他不声不响抛弃的妻儿却也开始折磨着他。
他每想一次远方,就觉得对不起柳若梅;
可他若是看着柳若梅,想到柳若梅等他的这五年,便是如今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的未来,他便感到自己如此卑劣不堪。
他谁都对不起。
柳若梅被他的话惊呆了,从未想过的噩梦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打碎了她所有的爱意。
柳若梅跑回了娘家,向最疼爱她的大哥诉苦。
柳姑娘从未想过,就是这个选择,给她和她的丈夫带来了灭顶之灾。
掀起了武林一场腥风血雨。
而十岁的寒楼那双眼睛,从头到尾见证了事情所有的发生发展。
柳傅书问柳若梅怎么想。
柳若梅十分矛盾痛苦,尹风杨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他确确实实背叛了自己。
她恨尹风杨,可她也爱他。
她最恨的是,回到自己身边的尹风杨,还有一半心神留在外面,另一个女人身边。
那个女人还拥有一个和他血脉相系的孩子。
嫉妒,爱意,恨意,烧灼如毒火,让她根本无从做出理性的选择。
柳傅书很疼爱这个妹妹,他决定让妹妹带着寒楼在柳家小住,让夫妻两人分开冷静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他根据柳若梅提供的线索,委派江湖朋友暗地里去追查那个女人的身份。
然而,查到的消息却震惊了所有人。
和尹风杨生下孩子的竟然是中原武林最大的敌人,天音魔教的教主。
彼时,天音教突然崛起,武功神秘,在武林大会上压得中原武林灰头土脸。
如今,他们掌握了天音教这样一个弱点,怎么能不好好利用。
正好一箭双雕。
柳傅书对柳若梅说:尹风杨从未背叛于她,尹风杨的失忆或许是魔教妖女从中作梗,看上了尹风杨后,对尹风杨下了蛊,这才促使尹风杨忘了她。尹风杨才会在回来之后,茶饭不思,对那个女人旧情难忘。
这个说法,自然比其他答案让柳若梅接受。
如果尹风杨仍旧和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只是迫不得已,为人所害,她当然可以忘记这件事,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于是,柳若梅接受了柳傅书的计划。
柳傅书假装中原武林和天音教有仇的人,绑架了柳若梅和寒楼,暗中威胁利诱尹风杨。
若是尹风杨想救下妻儿的性命,若是他不想与整个中原武林结仇,让人知道他和魔教的关系,他便乖乖听从他们的话做。
尹风杨已经对不起柳若梅一次,万不敢对不起她第二次。
他麻木地给阿沅写了一封信,附上他的信物,帮助那些人将阿沅引入了陷阱。
再眼睁睁看着阿沅在他眼前被人伏击重伤。
那些人很守规矩,果然,没几天就将柳若梅和寒楼放了回来。
柳若梅很高兴,尹风杨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心果然从始至终都在自己这里。
他们过了几天幸福安稳的生活,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然后,在一个清晨。
有人敲响了他们家的门。
走进来的是一个一身雪白,宛如仙人的男子。
寒楼从未见过长得那样好看的人。
他像一朵雪做的花,在错误的季节出现在人间。
分明秋天,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枝鲜嫩初开的蔷薇花。
那天的事,后来成了整个中原武林十年难忘的噩梦。
没有一个人比寒楼更清楚,整件事的过程。
那个人仅用那根蔷薇枝,就让尹、柳两夫妇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参与这件事的人,我已经一一拜访过他们,你是最后一个,他们都说,背后指使策划的人是你的夫人。”那个人的声音平静如水,无喜无悲。
柳若梅听了,脸色苍白,骇然闪躲望着自己的丈夫。
但却看到,尹风杨毫无惊讶,就像是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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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风杨面无血色,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我的妻子所为也皆是因我而起。”
那个人淡淡地说:“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尹风杨:“不劳雪衣长老,我自己来吧。”
他看向无法接受现实的柳若梅,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说:“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是我负了你。她救了我,我却为了你,弃她、骗她、害她、杀她。你当初认识我,说喜欢我,因我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大侠,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了。你就当那个尹风杨,五年前就已经死在那场海难里吧。”
尹风杨自断经脉,跪倒在地。
十岁的寒楼永远记得那一幕,他趴在尘埃里,对那个人伸了伸手:“阿沅,她还活着吗……我,对不起……请你告诉她,我……不值得……”
他死得极其痛苦,人若是对自己下手,总因为本能的贪生无法足够果决。
又或者,他本就是故意的,要惩罚因自己而生的诸般因果罪孽。
柳若梅呆立在那,从未想过,事情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尹风杨死的那漫长的一分钟里,没有看她一眼,他重复着阿沅,对不起。
柳若梅知道,她逼死了尹风杨。
在她逼着尹风杨为了救她,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时候,就已经杀了过去那个行侠仗义、俯仰无愧于心的尹风杨。
她是一个好人,尹风杨也是一个好人,他们各自都做了正确的事情,没有人想作恶,却是这样的结局。
寒楼那时候才十岁,他对尹风杨的感情不深,尹风杨回来的这两年,总是沉默,要么便醉醺醺的,很少和他说话。
他也不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
他只记得,那个长得神仙一样好看的男人,淡淡地问柳若梅:“背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柳若梅说:“没有别人,就只有我,全都是我。”
然后,她死在了尹风杨身旁。
寒楼那时候才十岁,他还不太理解死亡,不知道,尹风杨为什么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柳若梅要死。
在寒楼的记忆里,从小到大,是义母和他相依为命。
他只知道,义母待他极好,但,这个神仙一样好看的男人说了一句话,他的义母就死了。
这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是个坏人。
十年以后,寒楼知道了。
从尹风杨想起柳若梅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的死期。
他因为对柳若梅的愧疚,伤害了阿沅。
整个人已经郁结于心。
又不能暴露柳若梅的哥哥,只能选择一死了之。
他死了,柳若梅当然活不成。
她要尹风杨证明,自己比阿沅重要,证明他只爱自己,证明那是个错误。
嫉妒让她完全忘记了去考虑,做出这种事的尹风杨还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值得她爱的人。
尹风杨只能用自己的命来证明。
她才醒悟,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十年后,寒楼想,这两个人当真不该做夫妻的。
这是他们俩注定的命。
纯粹无暇,过于炽热的爱,是会害人害己的。
太过爱一个人,就必然会越早失去。
人就是这样的,越追求什么,越付出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身而为人,便是如此,你我所爱,便是注定要杀死我们之物。
无爱,便无伤。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但十年前,寒楼觉得,一切都是这个雪衣蔷薇的错。
他没有哭,他冷冷死死盯着那个人,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但他心底又明白,或许下一刻,自己也要和义父义母一起死了。
那个人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很轻地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死寂漠然的眼睛。
“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他握着那个人的手,那只手极其漂亮,却毫无温度,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上去,咬得渗出了血。
天音教的教众都惊呼。
那个人却毫无反应,淡淡地说:“这样你的牙齿会受伤的。”
他的下颌因为用力脱臼。
那个人没有在乎流血的手,给他正好下巴,平静地说:“我杀了你义父,赔你一个,以后我做你义父。”
寒楼疑惑错愕,人的感情也是可以赔的吗?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对方那样理所当然地,说着连十岁的孩子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那个人像是活了很久很久,像是强大得轻而易举可以杀死任何人,又像是比婴儿还单纯,比一朵花一片雪还脆弱。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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