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所有人都向台上的柳傅书望去,倍感错愕。
“……十年前伏杀天音教教主的带头策划之人,是柳傅书?”
“……他当初不是人在朔北吗?根本不在长安啊。”
“……不知道,但他现在可是当众亲口承认了!”
柳傅书僵在那里,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
他脸皮抽搐着,一刻不停想着,自己现在是矢口否认,咬死是口误还来得及吗?
温泅雪会相信吗?
他这时候开始期待,寒楼是真的恨温泅雪,刺杀温泅雪是真的了。
这样最起码温泅雪就杀不了他。
楚昊天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和寒楼的计划,到现在终于完成了。
不错,他们表面是刺杀血蔷薇,驱逐天音教这个庞然大物,报十年前之仇。
实际上却是用天音教和血蔷薇来引柳傅书这个老狐狸上钩。
寒楼从小就记得,当初是柳傅书欺骗诱导柳若梅做错事。
寒楼从始至终都清楚,他最大的仇人,当初真正害寒楼家破人亡的祸首,一直都是柳傅书。
如果没有柳傅书,尹风杨就不会引楚沅进陷阱,尹风杨就不会被温泅雪逼死。尹风杨若是还活着,柳若梅就不会殉情,寒楼就不会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寒楼十六岁回到长安故土,这些年来往的柳若梅当初的亲故,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喟叹,是柳若梅当初太痴太冲动。
“……人人都觉得,是我娘亲妒火中烧,联合一群人做出了伏击天音教教主之事,引发了天音教和中原武林的仇恨。”
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死了,他们的遗孤也一度憎恶着柳若梅,连带也憎恶着寒楼这个柳若梅的养子。
“……我娘亲生前一直侠肝义胆,扶危济困,最终却背负这样的名声而死。可我清楚记得,当初柳傅书与我娘商定的计划,只是假装做戏,欺骗我爹一人而已。后面之事失控至此,全是因为柳傅书欺骗了他的妹妹,欺骗了武林同道,所有人都是因为他一己私欲而死!天音教要复仇,该杀的从头到尾就只有此人!”
寒楼的声音,冷如金玉,掷地有声。
柳傅书面色惨白,矢口否认:“胡言乱语,老夫方才是气糊涂了,被此竖子言语圈套所诱,一时口误,做不得数,大家可都是知道的,十年之前事发之时,老夫根本就不在长安啊!”
他定了定神,很快恢复镇定:“寒楼所说确有其事,当初若梅回家痛哭,我这个当哥哥的的确是心痛不已,便出了个主意,叫人假装是与天音教有仇之人,绑了若梅和寒楼,借此来试探尹风杨在两个人里作何选择。他若是干脆选了若梅,就两人回去好好过日子。若是选了那个楚沅,若梅便与他一刀两断。可是,后来当真有人趁我不在家,绑架了他们母子俩,此事我和若梅都是受害者。”
他深知,寒楼能想出当众逼他自乱阵脚,亲口承认当初之事,就代表他没有别的更确凿的证据。
只要他咬死了不认,以十年前温泅雪的做派,绝不会妄杀好人。
说来可笑,柳傅书一直在暗地里将天音教和温泅雪塑造成十恶不赦的魔教、魔头,但是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泅雪所行所言,天音教的行事作风,有时候比他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还要规矩。
但,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柳傅书这样的老狐狸可不觉得,他一个江湖客得和庙堂上那些人一样,规矩板正,更何况,以他年轻时候混迹官场,接触的皇亲国戚士族大夫所言所行看来,真正的大人物,全都是些不择手段之人,只不过阴谋诡计都包装成足智多谋罢了。
任何黑暗邪恶的事情,只要姿态足够好看,最终都可以洗白成风雅、智慧。
柳傅书说到这里,那些慌乱失措全都没有了,他诚恳得简直连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的话。
江湖上的人也都迷惑了。
柳傅书方才的确亲口承认,当初是他杀楚沅。
可是,在江湖人的记忆里,也的确是柳傅书当年奔赴朔北友人之约,恰好错过了那场祸事。
回来之后,为妹夫妹妹的丧事,几乎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后来出面,扶危济困,一直照看当年因为此事而死的江湖侠士的遗孤,声望一时无二,后来才连任了两届武林盟主。
尹寒楼四年前回到长安,也是他这个做舅舅的一直扶持,带着身边,引荐各种大人物认识,逢人就说,这个外甥如何如何好,简直比他的亲儿子都还亲。
若说柳傅书方才说杀楚沅,只是一时口误,似乎也说得过去。
寒楼和楚昊天到底是太年轻,年轻人脸皮薄,总是难以想象,明明做了的事被人当众拆穿了,有人却还能死不承认,当众撒下弥天大谎。
总觉得做戏做得连自己都骗过,是多么丢脸多么没有风度的事情。人若是不要脸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殊不知,对这些老江湖而言,无耻甚至是一个极好的优点。
面子值几个钱?
只要骗过了所有人,那么,假的就是真的。
只要骗过了自己,那么,自己就是正义。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在柳傅书看来,真正的大人物,就是最能骗过天下的人。
似尹风杨那样,因为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就一蹶不振,轻易自绝人前,那都是太过要脸面了。
寒楼神情冷然,他的玉箫指着柳傅书:“好得很,我早就该知道,你比我想得还无耻。江湖上的事,讲道理向来是最行不通的,道理的尽头是生死。”
他眼露杀意,已决计当众杀了柳傅书。
世人多愚昧,谁赢了就信谁。
谁得势,谁站上风,谁能给他们最大的好处,情感就偏向于谁。
他本也没指望,只要他逼柳傅书当众承认,柳傅书就立刻跪地认罪,自裁而死。
他只是给天下一个,他杀柳傅书的理由。
他赢了,这个理由就是正义。
他输了,柳傅书自然想怎么颠倒黑白都可以。
寒楼的玉箫指向柳傅书。
柳傅书眼中却是一喜。
他并不担心自己打不过寒楼,最好楚昊天也一道出手帮尹寒楼。
自小疼爱的外甥帮着魔教少教主,诛杀舅舅,他就不信玄善这些人会看着自己死在这里。
到时候,他要寒楼万劫不复,成为整个武林的众矢之的。
寒楼不是一直模仿血蔷薇吗?
他就让寒楼成为第二个血蔷薇。
“且慢。”轻灵的声音忽然而来。
那声音并不大,也不高声,却像是朔北迟来的春天一样。
只是微风一吹,顿时千山万水便都听到了。
剑拔弩张的寒楼和柳傅书,都不由顿在那里,向台下望去。
向说话的温泅雪望去。
所有人都向温泅雪望去。
温泅雪的手指撑着额头,没有戴面具的脸,在红衣雪裳映衬下,唇如江南的春水桃花,乌黑的眼眸却似隔岸秋水,月下白露蒹葭。
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没有半分情绪,是初春尚未消融的薄冰凌,岑岑清泠的湖水,在清晨生出白色的雾气。
被他看着的人,全都像是被那白色的冷气冻却而不自知,变得迟钝起来。
温泅雪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叫了一声右护法。
右护法站出来:“是。”
他啪啪啪,又是击掌三声。
众人便看到。
围观的人群里,又站出来许多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看上去有会武功的,有不会的。
有的一看便身份显贵,有的一脸为生活奔波劳苦。
就像是走在大街上,随手圈一块地,将地上的人都拉来了这里。
大家都意外又迷惑地看着,不知道温泅雪和天音教什么意思。
台上的柳傅书和寒楼也不明白。
楚昊天就更不明白了。
他正要帮寒楼杀柳傅书这个老贼,突然被温泅雪打断。
虽然不解,但每个人都知道,血蔷薇要做的事不可能是什么小事,只是他们猜不出来而已。
人人都屏息静气听着看着。
那些站出来的男女老少,开始站成一排,第一个人向前一步,开始说话。
之后,每一个人都是等上一个站出来说完,退回去,就自觉站出去说话。
他们在说——
“我叫五丫,十年前家住槐花巷……六月二十八日,邻居的黑娃哥突然失踪了,他是个轿夫,失踪前的早上,他在我这里买了一个饼,跟我吹嘘,他接送了柳府的小姐柳若梅回娘家,得了好一块银元宝打赏。”
“我叫细娘,十年前家住桃李巷……六月二十八日,我自小的手帕交在尹家做浆洗丫鬟,傍晚洗衣服的时候她偷偷跟我说,二十七日晚,一伙歹人闯入尹家,说是绑了尹家的夫人和少爷,却没有问尹老爷要赎金,只要他写一封信。我因事先走一步,当晚,我这个手帕交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我叫xx,家住……六月二十八日……”
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站出来。
起初他们说的话,说的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所有人的话串起来。
那些人认识的人,共同组成了一个被人忽略的小人物的群体形象。
十年前,在柳若梅回娘家,柳傅书提议假装柳若梅和寒楼被人绑架,诓骗试探尹风杨的那一天,到尹风杨当真被人威胁,写下诱骗楚沅之信那天前后三天。
和柳若梅近距离接触过的人,知晓柳若梅沿途说过话的人,在尹家当差的丫鬟仆人们,跟随柳若梅去过柳家的丫鬟仆人,陆续不是失踪,就是意外死亡。
一开始死的,都是离得远的,无人将此事和尹、柳两家联系在一起。
离得近的,有些是死在温泅雪来尹家算账的当天晚上和第二天。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即便他们都是些手上沾血、有过人命的江湖人,却没有见过普通人这样悄无声息死去的。
怕是做鬼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纷纷望向柳傅书。
虽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指控,是柳傅书杀了这些人,说得都是意外、失踪,但是,所有人那么巧的,都是那三天接触过柳若梅和尹风杨的人。
接着,站出来的人,开始说七月六日的事。
“我叫xx,家住……七月六日……”
七月六日,是当年血蔷薇屠戮尹家的日子。
尹家除了寒楼,所有人都死了。
鸡犬不留。
除了满地的蔷薇和尸体。
这才是温泅雪恶名满江湖的最直接的原因。
但是,在这些证人的口中,事情却不是这样的。
那些有名有姓可查证的普通人,他们都是当初尹家那些丫鬟仆人的亲人邻居。
尹家除了一两个旧仆,以及柳若梅从柳家带来的丫鬟,其他人都是自由身,并不常住尹家,只是每日去帮工。
这些人在温泅雪上门的时候,都被天音教的人放回去了,甚至,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温泅雪的脸,就已经被驱逐离开。
那些人甚至回到家里,对见过他们的人说起尹家的场面吓人。
但,转眼之间,却在温泅雪离开尹家之后,被人发现全都死了。
不是死在家中,就是死在尹家老宅。
所有人都觉得是天音教所为,没有人怀疑过,是不是另有其人杀人灭口。
因为这些人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因为某个老江湖,实在是太小心了,所以将痕迹洗得太过干净。
但,过于干净本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
没有人指责。
但所有人看柳傅书的眼神都变了。
这样沉默的眼神,没有任何控诉的眼神,比任何都更令人浑身发冷。
柳傅书慌乱,故作镇定:“信口雌黄,此事与老夫何干?全江湖都知道,这是你们天音教所为,十年了怎么可能记得清当初之事,一定是你们随便找来的人,给几个钱就胡乱说几句话,蛊惑人心!”
没有人反驳,一片沉默。
这沉默如野风一样经过荒原。
一片沉默里,门口的唱礼人喊道:“屠夫张大人到!”
所有人诧异望去。
屠夫张大人是个奇人,和他的称号一样,他是个屠夫,最擅长和最喜欢杀猪、宰牛、宰羊,当然,也很擅长宰杀那些臭名昭著的武林败类。
在他当屠夫之前,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朝廷的大理寺的仵作。
屠夫宰死猪,仵作割死人,本就是相通的。
所以他既是屠夫,又是大人,当两个身份合二为一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就是有名的屠夫张大人。
这样的人在武林当中的地位极其特殊,人们因为他的官身信重他,又因为他那一手把人当猪杀的武器和武功,怪异,乃至畏敬他。
他绝不德高望重,不是武林泰斗,但他出现的地方,人人都保证尊重他和他的话。
盖因,一个仵作所说的话,大多都是替死人说的,不能不听,不能不敬。
屠夫张大人面色惨白,常年不见阳光的样子,略胖,表情阴沉,但又自带一种板正不耐烦的正气。
任何人看到他都知道,这样一个人是个公门之人,而且是罪大恶极之人最怕最厌恶的那种公门之人。
温泅雪看着屠夫张大人,微微颌首:“麻烦大人。”
屠夫张大人一脸不耐烦,却不是冲着温泅雪的,是一种对人间总有那么多恶事的不耐烦。
他眼神清正,对温泅雪拱手一礼,客客气气:“多谢长老,助在下查清此案,还死者一个公道。”
然后,屠夫张大人,收起所有表情,冷冷望着台上的柳傅书:“经查验,十年之前尹家一案,死者共计十一人。其中,尹氏夫妇是自裁而亡。其余九人,一人系被人按入水中溺亡,八人皆死于刀器。经查证比对,凶器是一柄可削金断玉的名贵唐刀,非一般杀手可用,也非是天音教所用之物。现已在柳家武库找到。”
柳傅书:“……!”
屠夫张大人冷笑了一声,他见过的恶人多了,总有像柳傅书这样的人。
你说他谨慎仔细吧,他不放心任何人,连杀这样边缘的普通人都要自己亲自动手,不留一丝痕迹破绽。甚至还记得,模仿天音教的武器,用天音教的武学。
可是,偏偏在行凶的时候,又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什么人做什么事,吃饭的家伙什,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出身和处境。
一个自小武林世家的少爷,怎么会知道,他随随便便拿出来的一柄刀,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更不知道,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刀伤,在专业的仵作的眼里,不同的人拿不同的刀切肉的时候,造成的伤口却是不同的。
他只以为,人死了就不会泄露自己的蛛丝马迹,却不知道,有些人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但死了以后,却格外诚实而且聪明。
屠夫张大人说:“那些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着实看不懂你那些计谋,你便是留着他们,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你偏偏聪明反被聪明误,小心过了头,觉得杀了他们,才能保证不泄露一点信息,却不知道就是这点过分的小心,揭了你的老底。”
柳傅书面如死灰,一败涂地。
他闭上眼,再睁开,他已经知道,自己再怎么狡辩都没有用了。
并不是因为对方证据确凿,而是因为,温泅雪请出来的揭示这些人证物证的人,是屠夫张大人。
柳傅书能当着天音教的面颠倒黑白,因为天音教是众人眼里的魔教,会有人因为恐惧而相信他。
他能当着寒楼的面,信口雌黄,因为寒楼到底是他的外甥,而且才二十岁,会有人因为他是长辈,对寒楼有恩,而质疑一个年轻人,选择相信他这样一个信誉良好的长者。
但,他不能当着一个在朝廷和江湖同时主持正义的人的面,给对方泼脏水。
因为,就算他说出一朵花来,也没有人会怀疑屠夫张大人。
柳傅书想,他不是败于别的,他是败于爬的还不够高。
然而,没有人在乎柳傅书想什么。
屠夫张大人虎目圆睁,怒瞪着他:“你是自己当着武林同道的面,自我了断,还是本官亲自捉拿你归案,走官道?”
江湖事江湖了。
一个江湖人若是死在法场上,那可就太滑稽可笑了。
温泅雪平静地望着前方,淡淡地说:“阿狸。”
左护法出列点头,对屠夫张大人客气地拱手做礼,然后面对台上的楚昊天说:“大人,不敢劳您辛苦,我看既然苦主就在眼前,那两位少侠忙活一场也怪辛苦的。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亲手报仇雪恨吧。”
两位忙活一场,却不如温泅雪三两言语的少侠——
早已失去表情的寒楼和楚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