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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着雪,天气冷,除了站在山上赏景哪里也去不得。
温泅雪穿着夹了棉的道袍,却还是显得单薄。
君罔极把自己的狐裘披风脱下来,把他们两个罩在一起。
温泅雪抬头看他一眼,眼眸弯弯,带着毫无保留的笑容。
他总是喜欢笑,跟君罔极在一起的时候尤其。
笑着的时候,嘴唇微抿,笑意都在眼睛里。
他们靠在一起,望着漫山的大雪发呆。
下雪的时候并不冷,空气清冽,两个人靠在一起,时间是暖的。
这样发着呆就觉得很开心。
观中的生活条件比不得在宗学里。
一切从简,很多事情都得自己来。
君罔极想到温泅雪平时在静云观就是这样生活的,觉得连劈柴也很有意思。
劈完柴,用柴火生了一堆炭火。
在院子里烤红薯。
温泅雪早上要诵经,给三清祖师上香。
在庭院的雪中舞剑。
君罔极一声不吭地陪着他,静静地看着,只是看着心底就一片安宁。
……
【君天宸也看着君罔极所看,茫茫大雪里,舞剑的少年像是一只青色的仙鹤。
剑影带着清灵之气,仿佛涤荡天地之间一切浊气和无趣。
即便是萧瑟的冬天,也被注入生机。
君天宸想,如果前世他最初在那具身体里没有选择沉睡,而是从一开始就夺到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是不是也会和现在的君罔极一样,有一个陪着他一起长大,共享人生长度,参与彼此喜怒哀乐的温泅雪?
就不必,在之后无数的时间里,疏离冷淡不信地看着温泅雪,猜度,他有几分是对自己?
君天宸想,他好像从未认真地活过,未曾认真待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前世,他会觉得温泅雪毫不重要,和那些人一样?
温泅雪明明,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前世,君天宸什么都不要,但轻而易举拥有一切。
以至于,重来一次,他花了很久才知道。
这种怅然若失的空茫,是羡慕。
他在羡慕君罔极。
可以那样早的,和一生最重要的人相遇,一同长大。
这是他唯独没有的。】
……
午饭,他们吃了静云观的素斋。
下午的时候,温泅雪在自己的院中练习结印,画符。
他看到君罔极静静地看着他的手,笑了一下,拉着君罔极的手,四只手一起结印。
结着结着便玩闹起来。
君罔极任由他把玩自己的手指。
直到温泅雪困了,两个人一起挤在温泅雪的小床上入睡。
睡到傍晚,君罔极得下山了。
他小心解下温泅雪搂着他脖子的手,放进被子里。
抬起手顿了顿,又放下。
只是用眼睛看了一遍温泅雪睡着的脸,君罔极转身悄悄出门下山。
第二天还要去宗学。
记
不过,下一个休沐,他又来了。
直到两个月结束,温泅雪回到洛阳城,回去宗学。
……
【君天宸困在君罔极的身体里,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沉睡或看着。
前世他选择了沉睡,这一次他选择清醒看着。
看着每次只是短暂的别离,温泅雪却每一次都用尽一切热情奔向君罔极,将对方抱紧。
仿佛不是一天一夜不见,不是五天不见,是一夜如三秋,是相隔了生死一生。
看着那两个人相亲相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天一天,慢慢长大。
他只能看到君罔极所看,触到,却感觉不到任何。
感觉不到风吹,雪落,花开。
感觉不到温泅雪抱着时候的体温。
他的灵魂像是封在一个琉璃罐子里,只能静静地看着。
前世,君天宸即便苏醒着,掌控着那具身体,也仍旧还是觉得倦怠厌世,于是冷漠以对世界,对所有人。
他以为自己早就以为习惯了孤独。
他不知道,孤独还可以如此难熬。
看不到温泅雪的时候,孤独是漫长不会天亮的永夜。
看到温泅雪的时候,孤独是被装在瓶子里的夏日萤火。
有时候他会对君罔极说话,或是自言自语,或是求他,让自己和温泅雪说话。
他不知道,是否前世当他苏醒掌控那具身体的时候,君罔极就如现在的他一样,被关在那个狭小的琉璃罐子里?
君罔极从不回应他。
除了当初对温泅雪坦露秘密的那个午后,这个少年一直过分冷静自持。
如果孤独能杀死一个鬼魂,对方已经成功了。
君天宸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冷静和冷静的发疯中徘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选择沉睡。
因为这一次,他要一直看着,看着温泅雪和君罔极的过往。
如此,是否就能分清,前世的温泅雪,究竟有几分是对他?
如果温泅雪分不清,他替温泅雪分。
快了,距离重逢相见的日子。】
……
君罔极从未告诉过温泅雪,体内那个鬼发狂的事。
对方绝大多数时间,只是冷眼旁观注视着。
小时候,当君罔极意识到对方或许是通过他的眼睛看着外界的时候,君罔极曾经试过长时间闭着眼睛。
用布蒙着眼睛。
他甚至想过如果有必要,可以挖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在遇到温泅雪以前的事。
君罔极能感觉到,那个鬼对温泅雪很感兴趣。
遇到温泅雪后,那个鬼发疯的时间慢慢多了起来。
有时候,在温泅雪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个鬼会突然自言自语,在脑中替他回答温泅雪。
这就是为什么,最初的时候,温泅雪总是困惑,君罔极会突然沉默推开他的原因。
当温泅雪知道这个秘密后。
那个鬼在君罔极的脑子里说话的时间更多了。
有时候是一些鬼话连篇,说前世。
有时候,对方会求君记罔极,转达他的话给温泅雪。
那个鬼,日渐强烈的想要和温泅雪交流说话,想被温泅雪看见,知晓。
除了温泅雪,那个鬼对任何人都毫无兴趣。
君罔极知道,出现这样危险的征兆,他应该自此疏远,不再去见温泅雪,让那个鬼没有机会再接触温泅雪,这样对温泅雪才比较好。
可是,君罔极想到,温泅雪每次看见他时开心的样子。
想到,温泅雪在为了能保护他而努力着,已经竭尽全力。
君罔极无数次在温泅雪不知道的时候,静静看着他。
看到温泅雪在宗学课堂上,也垂眸在纸上,用手虚练着画符,一刻不停地研究着那些复杂的玄门知识。
青乌的眼底在雪白的皮肤上那样明显。
君罔极想了很久。
他不能不见温泅雪,在温泅雪辛苦的时候,让温泅雪分心、伤心。
在温泅雪不在,独自在皇宫的时间里,君罔极在皇宫的书库里查找相关的书籍,想到了对付对方的办法。
等到有一天,那个鬼即将破体而出的时候,等到他开始掌控不住身体的时候,君罔极会带着对方一起去死。
如此,这个鬼就无法伤害温泅雪了。
……
【君天宸自然看到了,猜到了君罔极想做什么。
他想和自己同归于尽。
但是,没用的。
因为君罔极根本不知道,君天宸是怎样醒来的,是在怎样一种情景下。】
……
君罔极在松筠殿的庭院,静静擦着一把唐刀。
他十四岁了。
十四岁是一个很危险的年纪。
那个鬼这段时间以来,尤为安静。
对方大概也知道,君罔极做好了什么准备。
温泅雪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走进了庭院。
十四岁的少年抽条一样,已经有了几分长成的风姿。
他穿鸦青色的道袍,背上绣着祥云仙鹤。
长发玉簪半挽。
眉心一点朱砂。
走进来的时候,那张世所罕见的容颜,幽静空灵,已有几分神仙气韵。
皇宫的守卫都一阵晃神。
当那双乌黑静谧的眼眸看到君罔极的时候,旷野雾蒙蒙的清淡神秘,像是云散雨霁,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没有叫君罔极,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
君罔极擦着唐刀的手停顿,抬眼望着他,沉定寂静的眼眸一片清澈宁静。
温泅雪走过去,半蹲下,手指捧着君罔极的脸,轻声:“生辰快乐。很快,殿下就会自由了。”
【君天宸静静地看着。
对温泅雪而言,君罔极的十四岁生辰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温泅雪相信,他们一定会成功。
他并不知道,君罔极做了什么准备。
不知道,君罔极擦拭着这把唐刀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那样相信着,带着薄温的眼眸,清浅记情意那样美好。
即便是期盼着让自己消失,消亡,君天宸也没有一丝怨恨。
他只是觉得难过。
为他自己。
也为温泅雪。
为,只有他清楚的他们即将到来的命运和相遇。】
……
“陛下要再去秋猎,殿下一起去吗?”温泅雪问。
君罔极点头:“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温泅雪笑了一下,和小时候一样。
这次秋猎的气氛并不太好,君罔极并不想温泅雪去。
但温泅雪作为天子宠臣褚至真的唯一亲传弟子,必须随驾,所以,君罔极必得一同去了。
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褚至真名声大噪。
天子宠信相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整个洛阳城的大小贵族,都对玄门感兴趣,热衷于谈玄论道。
引发了许多玄门之人入京寻觅机会。
但褚至真反而预感到危险,去年就借口自请离去,去了一个南方的小县城做县令。
说是因为,那里的道观有一位师父,好方便与对方探讨修道。
温泅雪这个弟子,还在修行之中,自然要低调学习。
这时候,有一个叫沈著的道士,日渐取代了褚至真在洛阳贵人们心中的地位。
他会玄门幻术,变化万千,甚至传闻他能使花鸟精怪化作美人,夜间与人幽会。
宣帝对此却一直反应淡淡,只在最初召见过沈著一次,就再也不闻不问了。
若是有人在宣帝面前谈及此人,宣帝便笑说,他已经有了褚至真,在他眼里无人能及褚至真道长的神通。
但是,对其他人而言,比起褚至真那张文雅书生一样的娃娃脸,沈著貌比潘安,凤眼高傲,看上去更加不食人间烟火,有仙人之意。
更何况,沈著不是一人,在他的门下短短数月投靠了无数玄门之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长春观。
门下的道长,各个号称有能通鬼神、役使鬼物的本事。
再有本事的道长,张口也必称,自己比之沈著真人差之远矣。
长此以往,许多人都觉得,沈著应当是比褚至真更有本事的人。
温泅雪若不是自己踏入玄门,所学甚多,说不得也会被那些声音所惑。
他只感这半年来,洛阳城妖气冲天,这才明白了褚至真当初为什么会匆匆避祸远走。
沈著的座上客,一度往来是朝廷大员和勋贵侯爵。
或许因此助长了沈著的傲气。
不久前,沈著几次公然做法,宣称洛阳城有妖孽,他此行是倾尽玄门之力,为降妖诛魔肃清天下而来。
此举令洛阳城的气氛顿时紧张。
君罔极和温泅雪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须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沈著宣称洛阳城有妖孽,是想干什么?
是说宣帝一个真龙天子,却压不住一个妖孽,致使京都妖魔横行?
但洛阳城目前风平浪静,不知道宣帝是压根不知道沈著的这番言论,还是知道了也不在意。
君罔极不懂,但他知道一点,沈著能在洛阳城有这么大的声势,背后必然是有所支柱的。
记就不知道,他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自己的哪位兄长。
因为宣帝信重褚至真,尽管褚至真不在,温泅雪这个弟子却还在京都。
于是,在一些场合,日渐长大的温泅雪便充当了昔日褚至真在这些场合担当的职责。
比如,这次秋猎的出行仪式,便由温泅雪主持。
当温泅雪一袭鸦青色的道袍,头戴莲花玉冠,手持拂尘出现在御前。
惊得场面一片肃静。
人人睁大了眼睛,张着嘴,一眨不眨望着,不敢相信世间有人生得这般模样。
仿佛一阵清风,便要白日羽化成仙。
近处些的人,看到他的容貌,只会更加惊愕。
眉心的朱砂红痣,衬着那张幽静出尘的容颜,像是坠入人间的雪山湖水,沁人心神,叫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温泅雪这半年深居简出,对外时常声称闭关,实则换了衣服和君罔极跑出城玩,总之甚少出现在人前,连昔日宗学里那些同窗看到他都有些失神。
站得远的人,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远远感受到了他身上仙灵一样的气质。
所有人顿时理解了宣帝为什么非要让温泅雪来。
总归是个走过场的仪式,选择温泅雪这样貌若仙人的少年,自然比司天监那些老道要赏心悦目。
温泅雪抬眼,乌黑的眼眸,眸光清冷空灵,扫过全场。
路过君罔极的时候,微微一顿,虽然那张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那双清润的眼眸里却和看着任何人都不同。
像是玉雕的神灵忽然注入了一笔灵犀。
是春日第一缕天光掠过雪山下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