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爱断断续续烧了三天,睡睡醒醒,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裴应哲。他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有时候叫他“小老板”,有时候叫他“宝宝”,裴应哲不知道哪个才算是清醒时候的称呼。
连着打了三天吊针,最后拔针的时候,裴应哲抓着他爸冰凉凉的手,揣在怀里好好捂着。他把他爸按怀里抱紧,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前爸爸总是这样哄他睡觉。
裴应哲在床边守了他爸三天三夜,累得够呛,于是三分钟以后,被哄的那个还没睡着,哄人的那个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裴应哲梦到了他十一岁的生日宴,这是裴家向外界宣布“少爷找回来了”的重大事件。当年走失的时候他还太小,所以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过生日。
裴夫人把他当洋娃娃一样玩了一天换装游戏,最后定下了一套白色衬衫和深灰色有暗纹的西装、西裤,给他系了一个漂亮的小领结。那时候裴应哲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穿这么多衣服呀,还要在脖子上戴个圈圈打个结,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他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就穿什么,哪儿会穿个衣服就要费上大半天功夫。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男男女女,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每个人都穿得特别好看,灯光一照好像一个个都会发光。
他被推到人群最中央,站在一个有他人那么高的五层蛋糕面前。他以前趴在蛋糕店窗玻璃上都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大的蛋糕,他想这里面的一层都够他和爸爸吃好几天了。
他们叫他裴少爷,还给他唱生日快乐歌。裴应哲不喜欢,他不叫什么少爷,他就叫宝宝。
裴夫人让他许个愿望,这是裴应哲第一次过生日,第一次吃生日蛋糕,他以前不知道过生日还能许愿望,心里一阵惊喜,眼睛都亮了:“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孩子接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裴夫人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是啊,小哲来许愿吧,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裴应哲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对着蛋糕说话:“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找我爸爸,我希望睡一觉明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爸爸。”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许下的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后来他常常想,一定是这个愿望许坏了,所以他再也找不到爸爸了。
他这话一出来,在场的宾客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声议论了起来。这么长时间了,儿子始终不肯叫一声“爸爸”,裴先生本来就对这事耿耿于怀,没想到被儿子当场拂了面子,顿时怒不可遏,一拍桌子让他滚出去,现在就滚。
裴应哲是分得清好话歹话的,但这个时候他只关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走了,怯怯地问了一句:“真的吗?我可以走了吗?”
然后他从裴夫人的怀里挣脱出去,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跑出了大房子,跑出花园,跑出大门,跑到街道上,一直跑一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
那天他当然没有找到爸爸,夜很黑,风很大,他害怕可是不敢哭,因为在这个家里他不准哭。最后他迷路了,被一直跟着他的几个大人塞上车带了回去。
可是在这个梦里,他找到了。他跑了好久,忽然就看见了他和爸爸的家。这个“家”比那个“家”的一个厕所还小,可是他就是喜欢,最喜欢。明明已经天黑了,爸爸却不在家,爸爸说过天黑了就要回家的,裴应哲只好坐在门口等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爸爸,裴应哲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可是爸爸看他的眼神很陌生,好像不认识他。裴应哲急了:“爸爸,你抱抱我!”
爸爸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我不认识你……”
裴应哲吓得手都抖了:“爸爸,你是不
是生气我不回家?我现在回来了,你不要生宝宝的气了。”
爸爸掰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可是我不认识你,我的宝宝不穿这种衣服。”
裴应哲手忙脚乱地去脱自己身上的西装,越急越乱,越乱越急,怎么也解不开扣子。他又去扯领结,很用力也扯不下来,还越勒越紧,憋得小脸通红。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爸爸,你不能不认识我!”
然后裴应哲就惊醒了。睡下去的时候是他抱着爸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变成爸爸抱着他。
裴小爱抬手擦了擦裴应哲汗津津的额头:“小老板,你做噩梦了。”
裴应哲一把捏住他的手,软声恳求道:“能不能叫宝宝……”
裴小爱抿了抿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吐出两个字:“宝宝?”
裴应哲好像还没从刚刚那个噩梦里脱身出来,脑袋顶在他的胸口贴得紧紧的:“爸爸你抱抱我,我好想你。”
裴小爱心想这不是一直抱着嘛。
***
两个人黏黏糊糊搂在一起,一觉睡到了晚上七八点,杨阿姨已经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裴应哲实在有些心事重重,他给自己倒了点酒,让杨阿姨给爸爸打了一杯果汁。
以前两个人在这张桌上一起吃饭,裴小爱总要想着法子挤到他身边来,今天却端着盘子一个人坐得远远的,埋头扒拉着碗里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
裴应哲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干脆埋头吃饭,于是餐厅里只余下餐具碰着餐具的叮当声。
吃到一半,裴应哲的手机响了,是裴夫人打来的。裴应哲心里很乱,一开始掐断了没有接,但是电话一直很执着地打进来,他只好放下筷子,去阳台接了这个电话。
这通电话说的有点久,裴应哲回餐厅的时候看见他爸坐在他的座位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桌上。
“怎么了?”裴应哲走近了,发现自己的杯子里已经空了,他爸居然趁他不在偷酒喝……
“宝宝的水好苦,宝宝为什么要喝苦的水?”裴小爱抬起头,眼睛里漾着亮晶晶的水光。他这个人天真又简单,连眼神都是顶顶干净的,看人的时候像懵懵懂懂的小孩、不通人事的小动物。
裴应哲突然觉得叫不出“爸爸”这两个字了。其实他不知道爸爸多大年纪,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如今回想起和爸爸在垃圾场的第一次见面,爸爸也不过是瘦弱可爱的少年模样,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开口管人家叫爸爸了?叫哥哥也好啊。
这位“哥哥”却是不知道他百转千回的心思,撑着下巴,自顾自地说话:“我要走了……”
裴应哲没料到他还想着这事,凑近了抚上他发烫的脸,语气强硬地质问:“走去哪儿?”经过这件事,裴应哲已经决定了再不能把他留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要是再敢跑,裴应哲绝对要把他绑回来关起来。
裴小爱的眼尾渐渐红了一片,话语间竟然带出些哭腔:“宝宝是别人的宝宝了,宝宝有家了。”
裴应哲一颗心都要被他揉碎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裴小爱打了个酒嗝儿,大着舌头命令道:“我刚刚说了‘走’,你现在应该亲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