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樱桃小的时候, 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过一首歌。
那是一个男人, 在念许多她那时还听不懂的词。词好多,好复杂。
只有几句歌词是有旋律的。
那个男人唱道:幸福在哪里啊。
幸福在哪里?
林樱桃站在楼下, 看着辛婷婷哭着跑下来。辛婷婷还穿着拖鞋,她推开单元门,也没看到林樱桃, 只隐约觉得小区好多人都被他家的动静吸引来了, 她沿着楼前的马路跑出去了。
“婷婷……”林樱桃赶忙追上去,“婷婷!”
辛婷婷的身影那么瘦小,她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 二十年给予了她什么呢,她的身躯好像已经容纳不下,平衡不了她所感受到的矛盾、悲愤与痛苦了,她在小区外面一盏盏路灯下跑, 逃命似的。
小区高架桥对面,一间洗车行门口,林樱桃站在那里, 看着辛婷婷抱着膝盖,蹲在洗车行车库门里, 她蹲在湿透的水泥地面上打电话。
“我在这儿等你……”辛婷婷心如死灰似的,“你小心点儿开车……”
林樱桃手里还拿着张不合时宜的红色喜帖, 她把喜帖用力折了一下,塞进连衣裙的口袋里。
辛婷婷先看到了她。
她借着洗车行招牌的灯,眯起眼来, 盯了她好一会儿。
“其乐?”
林樱桃走上前,踩着布满污水的地面。
“你怎么回总部小区了?”辛婷婷问道。
林樱桃瞧她哭肿的眼睛。“我妈说你回来了,我就来找你。”
洗车行隔壁是间海鲜烧烤店,夜里十点,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不愿回家的上班族,或是年轻情侣,都围成一桌嘻嘻哈哈的。林樱桃拉着辛婷婷,找了一张边角的小桌子坐下了。这种街边摊,林樱桃从来都无所谓的,但她觉得婷婷可能不爱吃。可辛婷婷真的坐下了,她还时不时地深吸气,可能哭得太厉害,呼吸很难平复,她需要靠近一些旁人的欢乐,来维持住她的情绪。
店主端来一大杯扎啤,林樱桃倒进了小杯里。电视机上在放湖南卫视的电视剧,《古剑奇谭》,林樱桃忽然说:“这个电视剧,是个游戏改的。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时候你来我家,看我玩的那个游戏,好像就是同一群人做的。”
辛婷婷伸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回头又看电视机里的画面。
林樱桃说:“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觉得玩电脑游戏是什么啊,不正经……但现在你看,游戏都变成电视剧了,都上湖南卫视了,你还记得蔡方元吧?他现在在上海做游戏,手机游戏,可赚钱了。”
辛婷婷看她。
林樱桃想了想,她那双大眼睛一不笑了,就显出一种“冷”和“凶”来:“时代变化太快了……像咱爸咱妈那一辈人,电脑也不大会用,手机也不大会玩,估计也闹不明白现在时代发展成什么样了,其实还不如咱们自己懂呢。”
辛婷婷一愣。
她一下子觉得更难受了。她笑了一声。
这时店员抓了一把烤好的羊肉串和蘑菇、茄子过来,放在她们桌上,香气很快就散出来了。
辛婷婷望着这俗人最爱的油腻食物。
她又看林樱桃,发现林樱桃穿得漂亮,打扮也像个矜贵女孩——听小区人说,蒋峤西在香港赚了大钱,给樱桃买了大房子。林樱桃随手就拿起一串肉来,她是真喜欢吃,她一向喜欢做她喜欢的事,似乎是有些任性,但樱桃承受下来了很多,她自然得到了很多。林樱桃看了一眼电视机里演的,她忽然说:“婷婷,你还记得好男儿吗?”
辛婷婷的眼泪无声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也伸出手,拿起一串羊肉来,她试着咬住一块,吃进自己嘴里。
羊肉肥嫩的部分被烤出了肉汁,一下子爆在口中。
辛婷婷点头了。
“这个演屠苏的人,”林樱桃说,“好像好久都没出来了,好男儿是几年来着,07年?”
辛婷婷吃第二块羊肉,她感觉到了一点幸福。她点头,继续吃。
林樱桃说:“都七年了,当年其他的人干什么去了?”
辛婷婷喝了一口扎啤,咽下去道:“选秀明星就是这样的,你看我们那时候的超女,还有什么,我型我秀,那时候那些人多红啊?”
林樱桃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拿出来,发现是蒋峤西发来的微信,问她在哪,怎么不在辛婷婷家。
“我在外面陪婷婷吃饭,你先在爸妈家乖乖等我。”她回道。
辛婷婷看了她一眼,问:“……是蒋峤西?”
林樱桃看她,轻轻“嗯”了一声。
命运的难以预测,又岂止是发生在曾经受过万众瞩目的选秀明星身上。
每个看似普通的人,都在承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不为人知的叵测。
“你怎么还会原谅他的,其乐,”辛婷婷说,“你不害怕蒋峤西再一次让你失望吗?”
林樱桃垂下眼去,她用手托住了脸。
“那我就和他离婚。”林樱桃笑了。
辛婷婷皱眉说:“你怎么都不记仇啊?”
“谁说我不记仇,我可记仇了,”林樱桃哼了一声,撑着脸说,“蒋峤西前段时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什么酒会,说那个讨人厌的费林格也去,我才不去呢……”
辛婷婷扑哧笑了。
“还有以前南校我寝室的人,还加我微信,”林樱桃看辛婷婷,“我干嘛要加啊,我高高兴兴的。”
辛婷婷说:“可你就是不记蒋峤西的仇。”
林樱桃沉默了一会儿。
“不一样,”林樱桃对她说,“有的仇记住,是为了再也不靠近那样的人,可是蒋峤西……他其实不是故意的,他对我很好的。”
“你就是喜欢他呗,”辛婷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林樱桃忽然觉得她和蒋峤西之间的事,确确实实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才明白的。
别说她和婷婷了,就是婷婷和她的父母至亲,这么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做不到彼此理解。
“反正……我要是记蒋峤西的仇,我觉得我才会后悔呢,”林樱桃忽然说,她拿起一串烤茄子来,“到时候我肯定天天哭,天天找别扭,然后看着蒋峤西找新对象儿?这不是有病吗,我才不干呢。”
辛婷婷笑道:“你说的也太直接了!”
林樱桃抬着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老朋友,却不像开玩笑。“我觉得关键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辛婷婷看她。
林樱桃问:“你和你们团支书还在一起吗?”
“嗯,”辛婷婷连忙点头,“但是他工作不怎么样,所以下班以后还要在外面帮人开车。”
林樱桃说:“他这么肯干啊!”
辛婷婷眼泪又要掉了:“别提了,就是因为我爸妈嫌这嫌那的,闹得又差点儿分手……”
林樱桃搬着小板凳,坐得离辛婷婷更近了。她和她说起以前她在香港的事,她没说自己和蒋峤西,说的是蒋峤西的堂嫂堂哥。“我觉得,很多事都是说不定的,”林樱桃对她说,“蒋峤西的堂哥在床上躺了三年,现在还是好了,
你看卫庸那个痞子,现在也忽然变得这么有钱了,咱们不学他,但是不一定只有他才能遇到好事,你和你对象儿努力工作,考证,进修,一定哪天就转运了!就像这个,”林樱桃回头,看电视机里的《古剑奇谭》,“像这个演屠苏的男演员一样!”
辛婷婷噙着泪看电视机屏幕,又笑着看她。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她忽然大声说,不相信道,“只有其乐你,我见过的只有你是这么幸运的!”
林樱桃无奈道:“可是几年前,你不是还觉得我特惨吗!”
“你当年哭着从小区跑出去了……”辛婷婷忽然心事重重的,“现在我也是了。”
“没事,别怕,”林樱桃凑近了说,“咱们小区都是老房子了,搬出去住的叔叔阿姨越来越多了。今天我和蒋峤西还说呢,咱们一直住在国企大院里,不知道外面商业小区,邻居和邻居之间都不认识的,现在想想那其实也有好的一面,都不认识,谁说你的闲话啊?”
辛婷婷听着,点了点头。
曾几何时,辛婷婷坐在林樱桃的卧室里,她们一起看电脑屏幕里的《恶作剧之吻》。
那时她们都还小,只有十五岁。辛婷婷觉得,她未来的生活一定会很好的,就算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也不会是路边匆匆忙忙,穿着土气,面容焦虑的普通白领。
“其乐,你和蒋峤西什么时候办婚礼啊?”辛婷婷忽然说。
林樱桃忙擦了擦手,从裙子口袋里拿出被折了一下的红色喜帖来。
“哎呀!!”辛婷婷乍一看见这么正式的喜帖,不自觉就咧嘴笑了。
谨订
公历二〇一四年十月三日
农历甲午年九月初十
为
次子蒋峤西
小女林其乐
举行结婚典礼
恭候 辛婷婷小姐光临
蒋政携家人
林海风携家人
敬约
*
林樱桃又和辛婷婷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她们聊工作,聊考证,聊蜜月想去哪里,林樱桃说她想去马尔代夫,还没和蒋峤西商量,而且也要等寒假才能去了。
忽然有车灯从他们身后照过来。
林樱桃看着辛婷婷站起来了,她还穿着离开家时的拖鞋,她忽然走向林樱桃身后,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她跑到那辆面包车打开的驾驶门旁边,抱住那个男司机忽然就开始哭泣了。
林樱桃站起来了,她转头看过去,那光也照得林樱桃眯了眯眼。
刚才一起说了那么久,好像到现在,婷婷才开始发泄她真实的情绪。
辛婷婷和男朋友小声说了几句话,男朋友迟疑了一瞬,点头来。辛婷婷转过身,把男朋友拉过来了。
“到时候我和老郑,一起去参加你和蒋峤西的婚礼!”她笑道。
辛婷婷的男友老郑,也是05届省城实验高中南校的学生,他在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分到了34班,和辛婷婷一个班。
“我听说过你!你和你老公蒋峤西都很有名啊!”老郑笑道,把手揣在裤兜里,“我有哥们儿是实验附中的,他前几天还和我说呢,说蒋峤西,娶了当年从乡下来追他的一个小姑娘——”
辛婷婷忽然用手肘捣他:“什么乡下啊!”
老郑忙摆手:“口误、口误!”
林樱桃直笑。
“没事啦,群山本来就是小地方……”
老郑感慨地摸了摸后脑勺:“哎呀,蒋峤西的婚礼!”他看了一眼女
朋友,“我得去和我同学显摆显摆!”
人生百年,他们三个人,也才不过二十四岁。
还有太多机会等待着他们去努力,去改变。
林樱桃对开车的蒋峤西说:“婷婷的男朋友性格好开朗啊,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他。”
蒋峤西听着,怎么觉得有种不对劲。
“他和咱们一个高中的,一届的!”林樱桃说。
蒋峤西说:“你们都喜欢开朗的?”
林樱桃望着前面的路,她忽然笑了一声,又抿住嘴。
等红绿灯的时候,林樱桃把她的头歪过去了,她在蒋峤西肩上蹭脸,蹭来蹭去,蒋峤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回复堂哥的微信,还要忍耐她的撒娇。
车停到了楼下地库。因为首付交的早,他们家挑的是最好的独立车库,走普通地库进去,在最头上,一户两个车位,带卷帘门。蒋峤西把车停好了,摘开安全带,却没拔钥匙。他下车,把后备箱打开,里面又是岳父岳母让他们带回来的东北大米,还有什么手擀面……林樱桃下了车,背着她的小包高高兴兴地玩手机。
旁边车位是空的,本来蒋峤西要给林樱桃买辆代步车,林樱桃不愿意:“你这车的车贷还没还完呢!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啊!”
这会儿林樱桃走过来,说:“怎么提了这么多东西啊!”
蒋峤西没好气地抬手关上后备箱门,他居高临下看自己老婆:“你也和爸妈说说啊。”
“我说了也没用,”林樱桃近近地伸手去抱他,抬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
蒋峤西低头看林樱桃。
他伸手忽然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蒋峤西当然知道——谁当父母的,有林樱桃这么一个闺女,不会想方设法地疼她。
车后座的门拉开了,林樱桃穿了双低跟鞋,她毫无准备,躺进后车座里,她的鞋掉在门外的车库地面上。
她的连衣裙被掀起来了。
“樱桃。”蒋峤西说。
林樱桃紧张得不敢出声,哪怕电子卷帘门关上了,她缩着抱住蒋峤西的脖子。
“樱桃,”蒋峤西垂眼看她,“我明天早上去洗车,你去不去。”
林樱桃的头发蹭着座椅皮垫,她脸通红的,被蒋峤西吻了好一会儿。
“去……”她小声说。
车子轮胎在车库地面不断弹压,来应付车身来来回回剧烈的不平衡。
蒋峤西忽然说:“要不然下午再去?”
林樱桃睁着眼,摇摇晃晃地看他,对他的心血来潮傻傻点头。
“好吗老婆?”蒋峤西问。
“好的老公……”林樱桃回答。
以前在香港,日子总是数着过。
现在天天在一起了,可难免还是有点异地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