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一大早, 省城酒店门厅外立起了纯白的花篮。
花艺设计师们还在会场里头忙碌, 为这场准备了太久的婚礼。十月份花材紧俏,他们把今天一大早从昆明空运来的鲜花按计划布置在会场里, 做成展品。
花篮旁,一张立牌上,写着今天这对新人的姓名:蒋峤西, 林其乐。
下午四点多了, 越来越多的客人到达酒店。新郎的父亲,蒋政,他染了一头黑发, 穿了身笔挺西装,年过半百,他站在人堆里仍然受人注意,这身板架势, 看得出年轻时候就是个俊朗帅哥。他把新郎父亲的胸花攥在手里,在酒店铺着红毯的走廊上打电话。
“梁虹飞,”他焦急问, “你来都来了,你又犯什么毛病?”
“我已经和你离婚了, 蒋政,”女人在电话里不客气道, “你少管我。当初说好了,以后梦初归我,峤西归你!”
蒋政站在窗边, 阳光在身后笼罩着他,他却面朝着黑暗。
“再怎么归我,”蒋政冷声道,“你也是峤西的妈妈,你今天有义务在场。”
“你别再一厢情愿了!”梁虹飞说。
蒋政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梁虹飞打断了他:“蒋政,你以后把梦初忘了……”
“你和峤西,你们好好生活,我会照顾好梦初的。”
她把电话挂断了。
会场里,电力系统的同僚们正在与新娘的父亲,林海风林电工寒暄。
“这女婿可是林工从小看到大的!层层严格把关,这闺女嫁起来多放心啊!”
一群人笑,林海风点头笑道:“那当然,那当然……”
他还在低头看待会儿婚礼上台发言要用的稿子,太紧张了,看了太多遍,纸都摸薄了,眼见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林电工把稿子叠起来,缠着手指塞进他穿的唐装口袋里。老伙计们又问峤西的事,林海风说:”峤西从小就是好孩子,优秀,善良,孝顺……”
“知道您老泰山多满意这女婿了!”
蔡岳蔡经理站在门口,一样听一群人奉承,他最近住上了亲儿子买的大别墅,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就差参加个儿子婚礼了。人家问他,林樱桃结婚,蔡经理给封多少红包啊:“泰山旅游当年赚了多少!蔡经理这可不能少包啊!”
蔡经理一听这个不高兴了:“咱自己孩子,别说林樱桃,以后余樵,杜尚,哪个能少包?这就快了!不能偏心啊!”
就在这时,蔡经理余光瞥见了走廊外面,他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哎哟,蒋经理!”
蒋政笑着进来了,与老下属蔡岳握了握手,轻声寒暄,接着他走过去。“亲家!”蒋政大声笑了,伸开手和满面笑容的林电工拥抱了一下。
有人说:“蒋经理一会儿也得发表一番领导讲话啊!”
蒋政连忙摆手:“我这口才退步了!”
酒店门口,一辆奔驰开过来了。
蒋峤西下了车,他刚从公司处理完临时的工作,新郎的西服还穿在身上就去忙了。他要赶紧进会场。
伴娘秦野云正在大厅陪几位阿姨说话,她看见他了,喊道:“蒋峤西,你怎么才来啊!你快进来!”
蒋峤西却停在了门外。他站在车边,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车流,看见一个太多年没见过的人站在街对面。
梁虹飞站在一个邮局门口,穿着身深红色,深得发黑的套装,她盘着头发,还是过去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梁虹飞也望着他,车来车往的,她甚至没有对他招手。她将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孩子挣开了她。
秦野云跑进
了后面准备室里,一推门进去,就听见林樱桃紧张地对化妆师诉苦:“我中午就吃了几块小饼干,但我还是肚子难受——”
秦野云提起自己伴娘的裙摆走进去,从后面一打她的背:“你老公来了!别紧张了!”
造型师从旁边一抬头看门外:“新郎来啦?”
“不不,”秦野云忙解释,“他老公刚才被叫回公司去了,现在赶来了。”
林樱桃的堂嫂牵着小侄子,坐在一旁沙发上玩。“峤西这个工作啊,就是忙。”堂嫂说。小侄子用手拿木盒子里的龙凤镯,他说:“好沉呀!”
堂嫂把龙凤镯拿下来,放回盒子里扣好:“不要动,待会儿樱桃姐姐回来换喜服要戴的!”
“什么是喜服?”小侄子问。
林樱桃听化妆师的话,乖乖闭上眼睛,她说:“等你以后结婚,这对镯子就送给你的新娘子戴,好不好呀!”
小侄子用手掩自己的嘴,他新奇道:“我的新娘子?我的新娘子?”
林樱桃化完妆了,头发造型也做好了。她睁开眼,看到镜子里,秦野云在旁边说:“林樱桃你也太美了吧!”林樱桃笑了,抿起嘴,她又紧张地耸起肩膀来,她站起来了,进更衣室里,脱掉浴袍,在造型师的帮忙下穿婚纱。
等穿上婚纱出来,头发里别了橙花花冠,戴上头纱。造型师又把新娘自备的珠宝打开了,给她戴上宝石樱桃项链,还有耳环。
秦野云站在一边,手捧着那双菲拉格慕的小红鞋。她忽然感慨道:“蒋峤西这人太会算账了,送林樱桃每一样礼物都是结婚能用的,一点儿都不亏啊!”
堂嫂在后面笑。
“那也要樱桃爱惜,”堂嫂认真地说道,“不然怎么会留到这么多年,办婚礼了还像新的。”
婚礼会场里演奏起了音乐,是爵士乐队在演奏慢板的流行歌曲,多是1990年出生的这些年轻人们年轻时爱听的歌,从孙燕姿的歌开始,第一首就是《天黑黑》。
大屏幕上开始放映新郎新娘的电子相册,第一张是林樱桃三岁,梳了两根牛角辫,被爸爸抱在怀里哄着吃饭的照片。会场入座了许多宾客,一桌桌的,人人都在笑。
下一张,是蒋峤西幼儿园在香港,扮成哪吒,参加幼儿园集体演出的照片。
本场婚礼的司仪,杜尚,他穿一身西服,头发抹得锃亮,他还在一边喃喃自语着一会儿要讲的开场白,紧张得都顾不上旁边的女朋友了,抬头乍一瞧见蒋峤西那个扑克脸小时候还有这么滑稽的扮相,所有人哄堂大笑,他也笑得捂着肚子。
电子相册上浮现出一行字。
“1999年,我们相遇了!”
蒋峤西被化妆师稍微一收拾,戴上了袖扣、手表,他走进会场来了。
“哎呀,峤西来啦!”坐在门口的是总部小区的几位叔叔阿姨,“恭喜恭喜啊!”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群山工地昔日的砖砌宿舍门口,林樱桃梳着两条长马尾,穿着小裙子,她高高兴兴地站在转学生新邻居蒋峤西旁边,和他一起合影。
余振锋余班长在家属那一桌里,他双手盘在胸前,笑着看屏幕,大声道:“这是群山工地!”
下一张照片,是蒋峤西过生日,他请他的四个小朋友一起去群百大楼的游戏厅玩,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杯果汁,林樱桃和杜尚明显在跳舞机上玩得太嗨,头发乱得不像话。
蒋峤西在客人们的笑声中依次与他们问好,蒋峤西本该早做这件事,他来得太晚了。
余班长夫妇,余锦,还有余奶奶、张奶奶坐在一桌。前任群山幼
儿园园长张奶奶问余奶奶:“樱桃,真当幼儿园老师啦?”
余奶奶摆手:“别问我,我听不见!”她接着笑了,因为蒋峤西弯腰来与她问好。“好,好!”她高兴地看着蒋峤西,点头道。
余班长拍了拍蒋峤西的背,他说:“张奶奶,你看你,小时候没白对闺女好吧,你这行后继有人了!”
杜尚的妈妈和蔡方元的妈妈也坐在这一桌,因为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念的大学,两位母亲这几年熟悉了不少。蔡方元妈妈问:“杜尚什么时候结婚?”
杜尚妈妈说:“不知道,忙得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婚礼。”又问:“方元呢?”
蔡方元妈妈吃着瓜子,嗤笑一声:“我们家那小子,玩儿心太重,被他爸带的,光想着挣钱了。”
秦野云的父亲坐在隔壁一桌,和邵司机、谢阿姨一家三口挨着,旁边还有早些年从电建下海经商的汪老板。汪老板主动寒暄起来:“老秦,我听林哥说,你闺女现在开个网店,不得了啊?”
秦叔叔打扮得也是体体面面,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他笑道:“都是闺女努力,跟着沾光了!”
邵司机坐在旁边,他看着屏幕上,林樱桃初三在群山市第一中学拿到三好学生奖状的照片,他感慨道:“咱们院儿这群孩子,是个顶个的有出息!”
余樵坐在同学那桌,他也穿了身衬衫、西服,他是今天婚礼的“领航员”,上午接亲闹洞房时帮老朋友开婚车,到婚礼可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和林樱桃的同桌,黄占杰,坐在一块儿,他问黄占杰:“就你还写,都市爱情小说?”
黄占杰支支吾吾:“为了生计,什么题材都得尝试一下嘛!”
杜尚女朋友过来了,坐余樵另一边儿。一桌子空了一大半人,秦野云和蔡方元被拉去当伴娘伴郎了,杜尚要忙着当司仪。杜尚女朋友和余樵、黄占杰聊了两句,又问旁边的辛婷婷,还有辛婷婷男朋友老郑。
“你们都是一个高中同一届的?”她问。
桌对面还坐着林樱桃他们班的班长冯乐天,还有林樱桃的初中同学戴丽欣,戴丽欣很紧张地坐在这样的场合,她连忙摆手:“我不是。”
这在座的,貌似,只有余樵一个人是单身。连黄占杰都在搞网恋。
辛婷婷笑着指了指余樵,对杜尚女朋友说:“他是我们05届实验校队儿的,喜欢他的女生以前在我们校区可多了!”
杜尚女朋友又看了看余樵,她笑了:“我知道,杜尚和我说过!”
余樵好奇了:“说我什么啊?”
杜尚女朋友忍俊不禁:“他说他怀疑你喜欢男的!”
辛婷婷男朋友老郑嘴里含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了。
电子相册上闪过蒋峤西得到05年市中考状元的新闻图片,下面客人开始鼓掌了,接着又是蒋峤西高二考进奥数省队,和省队同学在一起的合影。
再下一张,是在班里乱拍的一张照片,蒋峤西课间站在了黄占杰的课桌边,他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对镜头笑了,黄占杰很尴尬地夹在中间,另一边的林樱桃坐在课桌上,也从书后面伸头对镜头笑。
下面一行小字:感谢蔡方元同学友情提供。
实验高中班主任陈老师慢条斯理笑道:“这就是早恋现场,蒋峤西,你被我抓了个现行!”
蒋峤西站在旁边,手扶在陈老师肩上笑了。
这张桌上还坐着蒋峤西当年小学、中学时带过他的几位数学老师,还有省队领队老师,领队的儿子,齐乐,也来了。
“蒋学长,恭喜你啊!”齐乐专门站起来,他正
在读博,读的就是数学。
蒋峤西握了握他的肩膀,对他点头。
电子相册上出现了高二暑假,林樱桃和蒋峤西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拍的大头贴照片。
蒋政坐在下头,到婚礼开始时,他要到前面去坐。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和别人一样,盯着电子相册里看,听着蔡经理在旁边和他说话,蒋政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儿子的这一面……”
接着出现的照片,是2008年,林樱桃穿着舞蹈服,在北师大学校礼堂排练的照片,与此同时,蒋峤西在香港大学入学了,他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和清华毕业的助教拍了张合影,蒋峤西看起来有点疲惫,他胡茬忘记刮了。
很快,2010年秋天,林樱桃坐在港大美心餐厅吃铁板烧,她对着镜头笑了,明显那就是蒋峤西的手机镜头。
港大的几位教授,助教,还有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的上司坐在同一桌,旁边还有蒋峤西的堂哥,以及他基金公司的老板。蒋峤西走过去,与他们握手,一一致谢,感谢他们远道而来。
旁边那桌坐着林樱桃大学的几位学姐,还有北师大的老师,以及他们幼儿园的副园长和同事。孟莉君回头悄悄往港大这一桌看了一眼,她掩住嘴,对同学讲:“那一桌有点瘆人啊!太精英范儿了吧!”
电子相册后面放的照片,明显新郎和新娘已经陷入热恋了。他们在香港一起过年,去爬太平山,去逛街,去亲人家吃团圆饭,去维多利亚港看烟火。
再下一张,就是在民政局拍的结婚照了。
蒋峤西站在主会场一条长廊的尽头,他把他的手机交给了助理,然后听婚礼设计师与他和司仪杜尚一起交代最后的细节。
听到会场里掌声的那一刻,蒋峤西抬起头,原来屏幕上出现了他和樱桃的婚纱照。
蒋峤西也仰起头,他在布满了鲜花、彩球的会场里,在洒在他脸上的柔和光芒里,他也觉得奇怪,那个刚刚还在群山工地哭鼻子的小女孩,怎么就穿着婚纱,成了他的新娘子了。
小侄子穿着白色小西装,戴着小领结,一路帮樱桃姐姐提着婚纱裙摆。林樱桃手握着捧花,忐忑不安地走到了会场大门后面,婚礼负责人说,一会儿推开门,新郎就站在红毯对面:“新娘要走过去,你不要怕,什么都别想,沿着这条路,挽着你父亲的手,走向你的如意郎君,他就在那边等你。”
“樱桃!”
走廊另一端,林海风来了。
“爸爸。”林樱桃远远看见他,她轻声说,肩膀一颤,就快要哭了。
秦野云在旁边小声劝她:“哎呀你别哭啊!”
林电工走过来了,他笑了,轻轻拍了拍林樱桃罩着雪白头纱的脑袋:“哎呀,樱桃好漂亮啊!”
杜尚在门里用话筒开始讲话了,他一开始语速太快了,引得所有人都在笑,都在欢呼。
林樱桃忍住了眼泪,她对秦野云和堂嫂笑了一下,她握住手里的捧花,挽住爸爸的手臂。门一打开,她往前走,忽然有花瓣落在她的肩头。
蒋峤西在走廊另一端回过头,看见她。
爸爸的手握住樱桃扶着他的手,像小时候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你看,峤西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