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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国南部山区。
莽莽大山中,矗立着三座极富艺术感的现代建筑。
建筑的地下室里,却关着不人不鬼的失败“试验品”。
单於蜚一改平日的西装革履,上穿短款皮衣,下穿户外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靴,眉目凝重地看着一个表情怪异的人。
那人也看着他。
那黏稠的目光令他感到不适,眉心皱得更紧。
“他叫洪州,和您一样,自愿与我们签订实验协议,五次治疗之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藤原教授中等个头,五十来岁,话语间有几分惋惜。
单於蜚收回视线,看向藤原教授——安玉心信件里的心理专家,就是这一位。
半个月前,他联系到尚在W国参加国际学术交流的藤原教授。出乎他的意料,藤原教授见到他之后竟然感慨道:“单先生,我一直等着您来找我。”
真相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的记忆问题,与明靖琛没有丝毫关系。
八年前,他主动参与了一项名为“精度改造”的秘密人体实验。
藤原教授正是这项实验的主导者之一,亦是他的“主治医师”。
实验的目的是开创全新的心理治疗方法,为有需要的人群“定点”清除记忆,并逐步发展到“定点”复制记忆。
这项研究看上去能够造福心理遭受严重创伤的人群,内里却涉及大量道德伦理问题。一旦记忆能够随意清除与复制,那么知识、天赋也一样能够通过“治疗”取得,现有的社会规则将遭到极大的挑战与破坏。并且实验必须作用于人脑,风险难以估量。几乎所有发达国家都拒绝对该研究提供支持。
唯有“移植天堂”T国,秘密接受了藤原教授的团队。
实验从十五年前开始。
最初,参与实验的“志愿者”全是为金钱所诱惑——T国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直接死在了“治疗”中,仅有的几人虽然活了下来,但“治疗”对神经造成了严重损害,要么痴傻,要么瘫痪。
总之无一人处于健康状态。
经过七年,团队才将实验的死亡率降到了百分之五十。
时至今日,这个数字是百分之二十。
依然有二成人活不下来,而活下来的人,几乎无人能够完全健康地生活。
由于极其丰厚的报酬,实验从不缺“志愿者”。
单於蜚却是其中的另类。
他不需要报酬,只告诉藤原教授,想要清除一切与洛昙深有关的记忆。
他的出现令团队颇感振奋,这意味着富人需要这项技术。T国既然能够成为权贵们的“移植天堂”,将来也能成为“记忆改造天堂”。只要能将死亡率与致残率降到百分之一,必然有富足的人愿意冒险。
但藤原教授非常谨慎,将没有告诉其他“志愿者”的细节全部展示给他,直言:“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并且难以一蹴而就,您可能需要进行多次治疗,才能彻底丢弃您想遗忘的记忆。每一次治疗,您平安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注意,我说的‘平安’是指活下来,后遗症因人而异,我无法向您保证。”
他很平静,只问:“如果有一天,我想找回这些记忆,您能帮我办到吗?”
藤原教授道:“能。”
他闭上眼,“那就行。”
实验档案记载,八年前,他先后进行了四次治疗,是当年十二名存活“志愿者”之一。
这十二人中只有一人是所谓的“完美
改造者”,其余十一人包括他,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后遗症。
他的后遗症看似并不严重,甚至对他十分有利——他失去了共情能力,几乎不再拥有人类该有的情感,喜怒哀乐于他而言,在他忘记洛昙深的一刻,就不再存在了。
实验本就是秘密进行的,藤原教授将他的这份档案格外封存。
毫无疑问,治疗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是极其吸引人的,若是被一些国家的军方或者涉恐组织知晓,也许会催化出新的战争机器。
最后一次治疗,与他一同前来的是安玉心。
“单先生,您是第一位要求找回记忆的‘志愿者’。”藤原教授说:“其实从您八年前来找我时起,我就知道,您总有一天会回来。像以前一样,我还是得告诉您,找回记忆同样有风险,不过致死率和致残率在百分之三左右,您如果接受,就请签下这份协议。”
他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考虑了半个月。
本来他只是好奇丢失的记忆是什么、是谁干扰了他的记忆,如今却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拿生命去冒险,参加那种堪称疯狂的非法实验。
忘记洛昙深就那么重要吗?
不忘难道比死亡更难以承受吗?
眼前的事实是,当年的他,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承受治疗带来的巨大痛苦,只为抹去洛昙深的存在。
而洛昙深再次出现时,竟然让早已失去正常情感的他,生出不该有的鲜活情绪。
他决定接受复原治疗。
“我无法保证您的安全。”藤原教授道:“但我保证,一定尽我所能。”
他冷淡地笑了笑,再看了洪州一眼,向治疗室走去。
刺目的光线令他眯起双眼,赤丨裸的身体被连接上沉默运转的仪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
渐渐地,疼痛出现,并扩散、加重。
他的意识始终处于清醒状态,疼痛鲜明得就像锋利的刀在他头颅上切割。
他完全无法动弹,亦不能言语,只能像木偶一般堪堪承受,睚眦欲裂。
而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叫停。如果中止,接受治疗的人必死无疑。
他好似失了明,黑暗像一块布,覆盖在他的眼睑上。支离破碎的记忆随着难以承受的痛楚回归,一块一块,如同尖锐碎玻璃一般扎进他的脑海。
起初成型的是一支金色的凤凰。
凤凰化作糖人,被一个小王子般的男孩拿在手上。
他在哭,长久以来的折磨令他再也支撑不住,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打算哭完就站起来,冲入车流,用死亡来终结痛苦。
男孩将凤凰糖人送给他,笑着叫他“弟弟”。
越来越多的碎片拼合在一起。
他在阳光下,复制了小时候得到的凤凰糖人,递到洛昙深手上。
洛昙深对着阳光看糖人,而他微笑着看洛昙深,眼里是难以言说的温柔。
突然,疼痛变得更加猛烈,他几近窒息。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从T国赶回来,为了和洛昙深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
他知道自己不能陪洛昙深一辈子,这“偷来”的半年已经是上天给予他的礼物。
可是这一天,他看见洛昙深和贺岳林在他们小时候初遇的地方接吻。
在楠杏别墅外被洛昙深告知“我们结束了”。
回到家,爷爷丢下他,永远地离开。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爷爷的异常,却因为要赴最后一个生日之约,为了听洛昙深说一
句“生日快乐”,将爷爷丢在家里。
他忘不了爷爷被打捞起来的模样。本就瘦弱的老人,被污水浸透,孤单又绝望。
爷爷没有害过任何人,却受了半辈子的折磨。将来终于可以不再受欺辱,却为了给他一个不受牵绊的前程,而选择了自尽。
爷爷决然了断生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等洛昙深的“生日快乐”。
就为了这句“生日快乐”,他抛下了爷爷。
他无法原谅为了洛昙深而放弃爷爷的自己。
亦难以直面这段感情,甚至不敢放任自己想到洛昙深。
葬礼之后,他离开原城,成为明靖琛的“傀儡”。
他渴望权力,一步一步谋划着取而代之。
但是洛昙深的存在令他痛苦不堪。
对爷爷的愧疚渐渐畸变为恨,恨自己,也恨洛昙深。
他知道这没有道理,可极端的情绪原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他一边自责着,却又一边无可救药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放下对洛昙深的感情。
他爱洛昙深。
不愿意伤害,不愿意去恨洛昙深。
洛昙深是他唯一的软肋与弱点。
“治疗风险极高,您也许再也无法醒来,即便醒来,也可能受后遗症之苦。”藤原教授道:“您确定成为‘志愿者’吗?”
“确定。”他双眼黑沉,没有一丝光亮。
四次治疗的痛楚翻倍袭来,他感到自己就快死去。
安玉心是除他与实验团队以外唯一的知情者,担忧地看着他:“哥哥,你一定要这样吗?”
他没有办法。
他必须斩掉自己的软肋,更加不想恨洛昙深。
宁愿忘记,宁愿死去,也不愿恨那个辜负他的人。
“也许很久以后,我能够重新面对、审视、接受这段感情。”他对安玉心说,“到时候,希望你帮我一个忙,将我带到这里来,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牵挂与希望。”
安玉心笑得很悲伤,“哥哥,但愿我能平安活到那个时候。”
疼痛愈加猛烈,他几乎将牙咬碎。
记忆的闸门关闭,他终于晕死过去。
醒来已是一周之后,病房里的亮光令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盯着前方空茫的一点看了许久,而后双手撑住额头。
这一年来的一切与八年前的过往终于在脑中勾连起来。
他的肩背在轻轻颤抖。
那个他连恨都不愿意、不忍心的人,竟是被他伤到了如今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