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绵长的呼吸声中, 裴峋在她枕边躺下。
有皎洁月色透过玻璃窗映在她侧脸,他忽然想起了决定和温窈结婚的那天——
就在那一天。
他彻底还清了林清毅欠程越的钱,自己把自己从程越手中赎了出来, 从此以后不必再受人牵制。
他本以为自己会解脱。
但那种沉重、无法言喻的黏腻痛苦却依然纠缠着他。
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内,林清毅依然光鲜、体面,是上流社会万人讨好的华盛董事长,而他身旁的少年面容青涩, 却已然有了他当年的影子, 有人大笑着夸“虎父无犬子”, 厅内一片融融氛围。
他站在阴影中,脊梁依然笔直, 但灵魂却已经倦怠至极。
债已经还清。
他也不必再受合约的束缚。
他本该庆贺,本该欣喜若狂,但得到一直盼望的自由之后, 他的脑海中只余下无所适从的空白。
——这个世界上, 他好像并不被任何人所需要。
裴峋抬起头, 头顶无星无月, 空茫茫的一片。
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不如就今天吧。
偏偏就在那个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花园后传来的低泣声。
是之前在洗手间外见过的那个女孩。
他还记得,她是梁少柔的女儿。
明明刚才还哭得那样难过, 一眨眼又能镇定地接通电话,告诉那一头:
“我已经找到了能跟我结婚的人,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那群人糟蹋我母亲的心血。”
裴峋默不作声地看了她许久。
她哭得压抑而无助。
在夜色中站了许久的裴峋, 抬起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我也缺一个结婚的人, 要不要跟我结婚?”
当女孩茫然地抬头看向他时, 他无声地想——
或许。
这个世界上, 还存在着那么一个需要他的人。
但她将永远不会知道,他遇见她时,正好是他还清债务,想要去自杀的那一天。
*
裴峋和温窈在船上度过的第二天,岸上传来了梁少柔开始与温正辉办理离婚手续的消息。
温窈这才知道,原来裴峋早就将沈艳秋和沈诗若的事已经告诉了梁少柔。
她并没有怪裴峋,该来的总是会来,她也很赞同梁少柔和温正辉分开。
只不过毕竟是她的父母,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情低落。
于是忍不住有点悲观地问裴峋:
“……我爸妈当年也很恩爱的,连他们也会分开,我们有一天会不会也……”
说这话的时候温窈正在飞桥的沙发上吹海风,裴峋在一旁的驾驶台开船。
日出从海平面升起,整个海面上布满璀璨的金光,而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沐浴在这和煦的海风之中,眉眼间的冷冽被吹散,只余下笃定的疏朗。
“不会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温窈看着他的侧影发呆。
他好像永远都不懂得什么叫说话留三分,坦荡笃定得不给自己留半分余地,仿佛这世界在他眼中只有纯粹的黑白,而剩下的那些肮脏的、污秽的、浑浊的晦涩,都被他抛在脑后。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这世间黑与白的交界。
可在他身上,好像永远都留着那份少年的赤诚,即使深知这世界还有诸多藏污纳垢,但少年的视线,永远望着明亮的烈日。
……
结束三日的游艇蜜月之后,裴峋和温窈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亲爱的同居人》在次月收官,节目组将最甜cp的称号颁给了寻药夫妇。
而在十一月。
由薛京盛掌镜,温窈执笔编剧的电影《侠骨》开机,主演裴峋,搭戏的是一众电影圈内地位卓然的老戏骨。
消息一出就轰动了整个娱乐圈。
有人冲着薛京盛执导的名声,对这个项目大夸特夸,万分期待。
也有人表示薛京盛前些年突破舒适区,尝试了不少类型的片子都没什么水花,国内三大导演的招牌早就砸了,再加上编剧也不是他以前合作过的大编剧,主演更是主业唱歌的歌手,整个就是草台班子。
顶着这些众说纷纭的揣测,《侠骨》拍摄的半年时间都面临着重重困难,薛京盛还是个极其依靠灵感的导演,很多时间一旦冒出新想法,编剧组就要连夜开会改稿。
裴峋看了不忍,温窈却始终兴致勃勃,怎么劝都不肯休息。
来探班的梁少柔第一次见识温窈连轴转的样子,心疼得差点当场就要给剧组投资。
而跟着梁少柔来的男人站在他身边温柔笑着,安抚道:
“像窈窈这样愿意不靠家里自己出来磨砺,还真的闯出一番成绩的孩子不多见的,有小裴在,不会出什么事。”
棠月也在《侠骨》片场出演女二号,第一次见到这位跟着梁少柔来的男人,好奇八卦:
“窈窈,这人谁啊?我怎么感觉他有点想当你爸的意思呢……”
温窈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在敲字,头也不回道:
“我爸妈的离婚律师,在国外开大律所的,跟我妈以前就认识,但没什么来往……不过自从接了我爸妈的案子,他确实挺殷勤的。”
站在梁少柔身边的男人戴着银边眼睛,文质彬彬,虽然温正辉也生了一副英俊样貌,但这位大律师胜在年轻,比梁少柔足足小了八岁,妻子五年前亡故,他自己今年刚刚四十出头,极有成熟男人魅力,还是哈佛毕业。
别的不说,学历甩温正辉八条街。
温正辉原本还想趁着两人离婚财产分割的时候想办法挽回一二,得知梁少柔身边居然冒出了一个男人时气得跳脚。
“我跟你妈妈这个婚还没彻底离呢!他居然就敢堂而皇之地纠缠小柔……”
温窈当时就冷笑:
“你送沈艳秋玫瑰花的时候,难道就跟妈妈离婚了?”
温正辉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但他似乎还是很不死心,两人明争暗夺,梁少柔也不阻止,就看着温正辉上蹿下跳跟对方斗法——最重要的是还讨不找好。
棠月听完后直笑:“你爸爸这可能就是……追妻火葬场?”
“那他可惨了,我妈一定把他骨灰都扬了。”
至于那位哈佛毕业的大律师对梁少柔有没有想法,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温窈懒得管。
《侠骨》杀青后的次年夏天,电影如期上映。
在忐忑不安中,全剧组的人都在盯着票房一步一步地攀升,打破今年的票房记录,最终在电影下映时登上了国内票房榜第七位。
温窈彻底在编剧圈打响了名气。
那些对这对夫妻有所质疑的网友们也不得不服气——
[虽然裴峋的演技在顶级演员中算不上顶级吧,但是有他老婆亲自操刀写剧本,感觉明年影帝有点希望]
[最佳编剧温窈也十拿九稳了,不会明年金梅奖这对夫妻直接带回两个奖杯吧?]
[……离谱啊!!这对夫妻太离谱了吧!!]
悬在心里一整年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温窈忽然听到了些来自裴峋父亲的消息。
“……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初他们之所以来找我,就是想让我从我妈口中打听到政府对港城填海计划的态度,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
电话里传来裴峋不疾不徐的声音,好似早有预料。
“但是这项目饼太大,没人会不动心,就算知道有风险,他们还是愿意接,但是就算他们多方打听疏通人脉,最终还是要因为环保问题停工,前期投入全都打了水花……”
明明是自己家的企业亏了钱,但裴峋的语气听上去仿佛格外愉悦。
温窈追问:“这个项目没了,对你爸影响大吗?”
“他不贪心,影响就不大。”裴峋讥笑道,“可谁要他那么贪婪,真以为钱能通天,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前赚了那么多钱,以后却未必有命花了。”
“那……他们还会来找你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温窈磨着后槽牙:
“要是他们再敢拿你的名声威胁你,我一定让我爸花钱把这事封得死死的,他们休想让你帮忙!”
裴峋看着她故作冷硬的面容,心头温热,懒懒道:
“我不会管他们,也不会被他们的这件事影响,不必担心。”
温窈也不知道怎么开解他,又或许他其实也并不需要什么开解。
沉默片刻,她只好岔开话题:
“谁说你不会被影响——”
“他要是坐牢,你以后就考不了公务员了。”
“…………”
大洋彼岸那头的裴峋沉默了一会儿,凉凉道:
“你还在意这个?我这辈子应该是不能子承母业了,只能多赚那么几个亿,免得你家里人嫌弃。”
此刻,说着多赚几个亿的裴峋就在纽约,正筹备着他的全球巡演。
时隔两年,无尽夏乐队的演唱会再次重启,全球巡演的第一场定在了纽约的麦迪逊花园广场球馆,演唱会门票开售十秒内就被哄抢一空,不少国内歌迷为了看这场演唱会不惜千里迢迢前往纽约。
而这一次,温窈终于能够亲临现场,亲眼见证舞台上的裴峋。
这场在炎热的夏末时节举办的演唱会,一如她所想象的那样盛大、耀眼。
而当全场大合唱的音乐响起时,台下的温窈跟随着疯狂的歌迷们一起纵情高歌,嗓子因为激动吼得得几度失声。
温窈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崇德校庆,当年那个一贫如洗的少年,终于一步一步,从那个小小的舞台登上了属于他的王座。
她本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在台下为他摇旗呐喊,然而她并没料到,就在演唱会最终即将结束的那一刻,聚光灯却调转方向,落在了她的头顶——
一片漆黑的场馆中。
被一束白光笼罩的温窈,愕然看着舞台上同样被一束追光照亮的裴峋。
底下荧光连绵成辽远广阔的银河,而那个张扬桀骜的男人站在银河彼端,像是长夜中唯一璀璨的光。
风光的,耀眼的,举世无双的唯一存在。
一如少年时初见的那一眼——
“亲爱的温窈小姐。”
台上的男人用英文念出了她的名字,底下的欧美歌迷都知道裴峋的妻子是谁,在本该谢幕时突然来了这一出,大家预料到了什么,场馆内的上万观众顿时响起山呼海啸的起哄声。
而温窈站在内场席位,却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喧闹声,只余胸腔内一颗心脏跳动不息。
她只仰望着舞台上的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视线在一点一点模糊。
“虽然我们已经结婚多年,但我好像,从来没有正经地向你求过婚。”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戒指,正是被温窈妥帖收藏在书架上的那一枚。
男人从高高的舞台上轻巧跃下,那一束追光一路跟着他,直到他停在了温窈的面前。
显然,一切都是他的预谋已久。
他垂眸,漆黑眼底漾开无尽情意,低低问:
“Will you arry ?”
她的少年来这人间污浊一遭。
时至今日。
依然真挚,依然明亮。
于是她笑着落泪,一字一顿地回答他:
“Yes, I will. ”
那张桀骜而不可一世的脸本就无比耀眼,但当温窈这句话落下时,他那双眼却好像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夺目璀璨。
在万人聚集的球馆中,光芒万丈的男人举起手里的麦克风,神采飞扬地对着演唱会全场的上万人高调宣告:
“My girl said——”
“Yes.”
这一夜。
温窈看见了银河倾斜,群星坠落。
而她的月亮,终于越过千万人潮,越过无尽山海——
奔她而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