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距离汴京的千里之外,大雪纷飞。
谢俊被请到营帐里,才一掀开帘子,就见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
和他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不太相符合的是,他有一双极为漂亮的丹凤眼,就连那双手都是不合时宜的好看。
谢俊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用那双极为漂亮的手剥坚果,剥出来的坚果就往一边一只小巧的“灯盏”里放。
——他很快注意到,少年坐在轮椅上。
地上跪着的斥候面色有些发白,一直到少年漂亮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案几,他才松了一口气,行礼离去,留下了谢俊一个。
虽然早就有了预期,但是真的见到了真人的时候,谢俊还是升起来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流放的路上,他多少听说了一些这位在北境一战成名的少将军燕晋的事情。
据说燕晋本来是个落魄的王侯之子,家族早就落魄到了甚至挤不进汴京的程度,他这一番崛起,让不少人都对燕家刮目相看。
当时谢俊只觉得这个燕晋厉害归厉害,却总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一直等到了他在流放路上被人救走,带到了军队的大营,见到了这位赫赫有名的燕将军的时候,他才明白这种违和感在何处了——
因为眼前的人,压根就不是什么“燕家三世孙”,什么“落魄王侯之子”,而是本来应该在皇陵守着的废太子陈秋。
当年一别,谢俊从来没有想过重逢会是这样。
他行了一礼,露出了一个苦笑,
“殿下,别来无恙。”
两个人的交谈,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谢俊这一年来也确实遭了很大的罪,但是想想谢家还在汴京好好的,他就万分感谢眼前的少年。
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之辈,一个抛出了橄榄枝,一个良禽择木而栖,一个下午相谈甚欢。
临走时,谢俊问道,
“殿下养了只宠物?”
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吃的就上了三波,陈秋自己不吃,总是剥了挑好了往灯盏里面递。
少年注视着灯盏,声音里带着一点的笑意,
“不是宠物,是只小祖宗。”
他的话音落下,手指就被人咬了一口。
“又说我坏话!”
等到人走后,在毛茸茸的“灯盏”里面荡秋千的姜小圆不满地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抓住了那根手指,顺着他的袖子又爬上了他狐裘里,一滋溜,就爬到了他的头顶。
这个动作她十分熟练,可见是个把人当猫爬架的惯犯了。
她穿着毛茸茸的定制小棉袄,因为个子太小,穿上了就像只会动的毛绒球。
陈秋也不生气她动不动就往他头顶爬的坏习惯,修长的手指把毛球摘了下来,用手指捏捏她因为胖了一圈、手感越来越好的小脸蛋,慢条斯理地问道,
“天天待在这里闷不闷,想出去走走么?”
姜小圆揉了揉自己胖了一丢丢的小脸蛋,看一眼外面的天气,狂摇头。
一到了冬天,姜小圆就退化成了一只仿佛要冬眠的熊,天天赖在陈秋的身边吃吃喝喝哪里都不去,像是一只腿部挂件。
偏偏少年还要对她无底线的好,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已经把现在这只毛球惯得快要生活不能自理了。
少数几个还能坚持的习惯就是,每天去监督一下军医们研究药方进度、每天监督陈秋按时喝药吃饭、刷刷日行一善……
而她变得如此慵懒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陈秋的毫无底线,还有一件事——
系统的这一次升级,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
这一次的升级后,就连商城也关闭了,姜小圆能用的,竟然只有一个系统空间了。
姜小圆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刷日行一善还有没有用……
她除了不停往空间里面塞东西,也只能等升级完毕了。
当初在皇城司的天牢里,姜小圆就曾经预测过,只要救下了谢俊就有20点善心值到手,就足够兑换针灸术了。
拿到针灸术的奖励,就是【大礼包】和【系统升级】。
当时陈秋带着姜小圆离开汴京,在前往皇陵的路上顺利金蝉脱壳,改名换姓。成了现在的“燕晋”。
在张掖等人的护送下,这一次陈秋没有去江南,而是直接去了北边的前线。
当他们前往北边的路上,就传来了谢俊被牵连进科举舞弊案的消息。谢俊虽然保护了自己全家、避免了大多数人的悲惨命运,但是却赔上了自己的仕途,判了个流放。
但是姜小圆没有想到,因为这一次秋秋没有直接下江南,这场命运中的营救,足足拖到了一年后。
一直到了几天前,陈秋带着一行人路过邙山,才救下了倒霉的谢俊。
所以当时,姜小圆没等谢俊,而是靠着让秋秋做好事把善心值刷到了正,成功兑换针灸术、拿到了奖励的。
但是还没有等到姜小圆看看【大礼包】是什么,系统就直接一黑,升级去了。
姜小圆:……好歹让她把针灸术拿出来啊喂!
一直到了刚刚谢俊进来,黑了许久的系统才亮了起来,显示【更新进度99%】
当了一年的咸鱼,想到了明天系统就应该能够升级成功了,姜小圆也有了一点期待。
毕竟能玩养成秋秋,还能看到秋秋的数值,还可以看看她一年里有没有感化秋秋成功,是不是善心值一下子就涨了好几十……
姜小圆一期待什么就停不下来,只好翻来覆去地刷新着系统,等着它更新完毕。
结果,这天夜里她等了陈秋许久也没见他回来,就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等到他处理完今天那几个延误军情的斥候、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小姑娘的睡颜安稳,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样子许久,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刚刚想要伸手触触她软软的脸颊,想起自己的手上之前沾了血,他的手顿住,推着轮椅去隔间沐浴去了。
睡熟的姜小圆并没有听见他的动静,甚至连系统更新的叮咚声也没有听见。
系统更新完毕,面板亮了起来。
睡熟的姜小圆心心念念的那个【善心值】,在一年后并没有提升个几十点、让她达到人生巅峰。
相反,一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姜小圆让陈秋做了多少类似于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好人好事,竟然才维持在了那个可怜兮兮的0。
面板上各种数值一闪而过,最后才弹出来了一个【大礼包】。
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发放的【大礼包】,终于在系统更新完后自动打开了。
烟花特效弹出来之后,一行小字闪过:随机赠送一具正常的身体。
特效消失后,姜小圆的身体上闪过了一丝丝绿色的光。
夜悄悄地降临,姜小圆并不知道自己好逸恶劳的咸鱼生活,即将随着这个【大礼包】的打开一去不复返,更加不知道自己醒过来之后会面临怎么样的惊喜。
只是这天的深夜,温暖的营帐里,随着系统重新开启,那个许久没有亮起过的玉佩再次亮了起来。
沉睡的少年微微蹙眉,但是还是抵抗不住那股吸力,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睡眠里。
姜小圆又做“梦”了。
自从上次她临走前给暴君秋扎了满头小辫子后,没多久系统就关闭了,她就再也没有被抽过去的机会了。
这一年的时间里,姜小圆十分认真地完善了关于陈秋的那本病历、收集军医们关于红鸠的研究成果,做成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
只是系统关闭后,姜小圆一直没有机会跑到暴君秋那里去,也没有机会把这些成果拿过去。
她都要以为再也见不到暴君秋了,谁成想,她又又又被丢进了“梦”里。
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过去,姜小圆一低头,看见了自己熟悉的睡裙和零食袋。
姜小圆愣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肯定是系统升级完毕,把她抽到暴君秋那里去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出现在那个熟悉的寝殿门口,而出现在了宫女们的浴房里。
她之所以知道这里是宫女的浴房,是因为她一出来就被人塞了一套宫女的服装,匆匆忙忙地让她换上。
姜小圆懵逼了,但是面对着那个面色严厉的女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老老实实地换上了宫女的服装。
宫女们排成一排,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朝最中间的勤政殿走去。
姜小圆本来还有点忐忑,但是看见是朝着暴君秋的宫殿过去,她安心了下来。
宫女们的走路姿势都是经过特意练习的,都放慢了脚步,靠近宫殿的时候,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唯有姜小圆在队伍里格格不入,但是她很聪明地缩着脑袋,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所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发现整整齐齐的两排宫女中,多了一个突出来的小尾巴。
此时此刻,暴君正在勤政殿里面批奏折。
这半年来,因为红鸠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上朝批奏折了。一直到了几天前,他的身体状况似乎发生了好转,不仅有精力开始看奏折,甚至昨天还破天荒地上朝去了。
因为暴君疏于朝政,病重的半年一次朝会都没有来过,朝廷上下群龙无首,滋长了许多人的贪欲。
所以暴君这一次突然间的上朝,吓坏了大半的朝臣。也不过是昨天上了个朝,暴君就揪出来了许多人。
现在的勤政殿门口跪了一排的官员,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不住地朝着勤政殿里面磕头。
姜小圆跟在队伍里目瞪口呆,她悄咪咪的和身边的宫女姐姐咬耳朵,“这是……”
宫女见她长得讨喜,犹豫了一会儿,倒也小声告诉了她,
“听说是昨天陛下好不容易上一回朝,结果这几位大人办事不力被陛下罚了,现在跪在殿门口求陛下开恩呢。”
“昨儿个听说还直接将几个贪墨的大臣们拉出去斩首示众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宫女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了。
姜小圆闻言,倒是收起来了见到那些大臣惨样时的同情。
只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些罪有应得的大臣们身上。
听小宫女的意思,暴君秋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
姜小圆紧张了起来,又戳戳小宫女,状似感叹道,“这都是咱们陛下登基的第几年啦,怎么年年都有这样的事?”
小宫女果然叹息道,
“是啊,算到今年冬天,都已经四年了,怎么还……”
姜小圆突然间一顿,心脏都有点抽紧了,“陛下前段时间,可是多久没有上朝了?”
“半年了,这个月才好一些的。”
姜小圆有些怔愣。
宫女转过头来,就看见了这个圆圆脸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间红了眼圈,像是只鼻头红红的兔子一般,她连忙道,
“可是吓着你了?好妹妹,一会儿进去了可不许这样哭……”
姜小圆乖乖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在最初的那个梦境里,重光帝一共在位六年。
也就是他二十九岁的那一年,暴君***而亡,随即不久之后,大庆灭国。
今年是他登基的第四年,看起来还剩两年,其实就在这个冬天之后,重光帝就彻底变成了个嗜杀的疯子。
姜小圆在最开始的梦里,曾经用倍速看完了他的一生,自然也看到了他登基的第四年是怎么度过的。
他已经半年没有上朝了,这是已经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了。
他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越来越多地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等到来年的春天结束,他就没有清醒的神志了,真的就成了一个满心只有杀戮的疯子了。
姜小圆越想,就越觉得他突如其来的好转,像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姜小圆不知道自己消失的时间里暴君这里过去了多久,只是她在深冬的风里,慢慢地跟着小宫女们往前走,本来期待的心情,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上一次来是深秋,这一次是深冬,时间跨度应该是三个月的样子,比现实要慢上不少。
只是姜小圆一直以为自己出现的时间还早,可兜兜转转,竟然只剩下了几个月不到了么?
一走到了台阶上,身边本来还算是镇定的小宫女都害怕得瑟瑟发抖起来,就连刚刚和姜小圆搭话的那个看起来很稳重的宫女姐姐,也白了一张脸。
有几个小宫女腿都给吓软了,停在前面不敢动了。
只有姜小圆仍然对着勤政殿的大门望眼欲穿,恨不得几步就冲进去找暴君秋。
她刚刚想着自告奋勇进去,就看到领头的宫女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最边上的圆圆脸,你进去伺候陛下笔墨。”
突然间被叫到的圆圆脸:……
大概是以为姜小圆是哪个宫里被临时抽调过来的倒霉鬼,领头就想推她出去顶锅。
姜小圆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圆圆脸,但是她现在真的太想见到暴君秋了,也没和领头的计较,连忙朝着勤政殿走去。
她刚刚心里面一直存着事,有些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这才想起来了自己上一次临别时给人扎的满头小辫子的事情,动作才一顿。
于是推开大殿门进去之后,她就把脑袋低得很低很低……像一只小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脚步轻轻的来到了暴君身边。
一走近大殿里,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姜小圆闻到这个味道,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闻到过。
只不过她心里存着事,一会儿想距离上次来已经多久了;一会儿又想着要怎么找机会把药方给暴君秋……也没有精力去注意其他了。
姜小圆以为自己并不引人注意,但是姜小圆并不知道以暴君的凶残,根本就没有人敢靠近他三步远——
姜小圆却直接走到了暴君的手边上。
绕是她低着头,像个小鹌鹑似的,也仍然让暴君身边的大太监张德义屏气凝神,冷汗直冒。张德义朝小宫女疯狂地使眼色,但是姜小圆低着头,只看得见自己的脚,哪里看得到他的眼色?
低着脑袋不敢看人的姜小圆始终没有注意到,正在慢慢揉着额头的暴君,突然间顿了顿。
本来他察觉到有人接近,心中暴戾的杀气差点控制不住,但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桃子味之后,他按在轮椅上的手指一顿。
到底还是动了动手指,暗中已经瞄准了小姑娘的箭矢瞬间消失干净,一场杀机顿时消弭了个干净。
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身上的寒气越发的浓重了起来,甚至于明明那股熟悉的味道让他严重的头疼缓解了,但是心底的暴戾却越发浓重,让他不得不捏紧了掌心。
三个月了,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想着如果她再出现的话,他要安个什么罪名给她呢?胆敢在老虎头上拔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始终没有出现。
后来他想着,要不就饶了她一命吧,兴许是知道自己惹了祸,害怕责罚才不敢来的。
一直到最后,他撤掉了守在寝殿的暗卫、养熟了她的葡萄,等到今年的葡萄都被做成了酒,从微凉的秋等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来。
他甚至有一些仇恨地想着,既然走都走了,为什么又要出现呢?
姜小圆乖乖地垂着脑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上了一回,一边安安静静地磨墨,一边控制不住的,视线若有若无的往正在闭目养神的青年帝王身上看了过去。
他比上一次见的时候要清瘦了一点。
本来就是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的,现在穿着黑色的狐裘大衣,看起来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仿佛是因为头痛,他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表情看起来有些烦躁,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紧紧的闭着,眼角的红纹似有若无,已经是发病征兆了,他却仿佛并不在意。
他的手腕上缠绕着厚厚的白纱绑带,应该是先前链条锁的时间太久,弄到了不得不叫太医包扎的地步。
姜小圆注意到,在他的手边上摆着一碗药汤,那碗药汤一动没动,已经没有任何热气了,看来已经是放在一边很久了。
姜小圆只看了几眼就不敢看了,垂着小脑袋,心里面闷闷的,机械地磨着墨。
她想提醒他,药又凉了,该喝药了。
但是一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哭。已经是第四年了啊,只有几个月了……
她才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却听到了那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抬起头来。”
姜小圆一愣,突然有点慌。
就听到他淡淡道,“三……”
其实他观察了很久了,等着她解释,或者主动开口,但是她一直低着头垂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就慢慢地失去了耐心。
等到那个一直垂着头的小姑娘抬起头来,他就看见了一只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的兔子。
厚厚狐裘下的修长手指微微收紧。
他确实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暴君的声名在外,很多人都怕他畏惧他,但是他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对她做,怎么就哭起来了?
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
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冷了下来,有些嘲讽地想着。
明明她才是做错事的那个,偏偏又贪生怕死,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他甚至有些悲哀又仇恨地想着,如果你真的讨厌、害怕的话,为什么又要出现呢?
他眼角的绯红纹路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看起来有些狰狞,
“为什么哭?”
谁知道下一秒,本来还只是眼睛红红的小姑娘,竟然抱住了他的腿。只不过上一次是狗腿地想要抱大腿,这一次却是直接趴在了他的腿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表情阴鸷的青年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他以为她是害怕才哭的,可是当她抱着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猜错了。
很多人都表面敬他,心里厌他、畏他,他早就见怪不怪,只是当这种反应出现在了她身上的时候,他有种说不出的暴躁感,比以往更甚。
一直到她那样抱着他,哭得伤心又难过,那些情绪仿佛瞬间冰雪消融。
他也不知道犹豫了多久,突然伸出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来,有些僵硬地在小姑娘的头发上,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小卷毛,这个动作像极了少年秋摸着她的头顶的时候的样子,但是他做出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笨拙,
“朕不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