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辞曾经想过, 裴千越可能已经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但他从没想到裴千越居然会用这种法子来验证。
不过后来想想,这的确是裴千越的行事风格。
就像当初在榕树根下的秘境, 他猜出风辞并非原身, 想知道他是友是敌, 同样假借自己遇险,试探风辞会不会救他。
同一种算计,这么短时间内用了两次, 偏偏风辞还两次都踏了进去。
真不知道该说是裴千越把人心拿捏得准, 还是风辞心太软。
大地忽然传来震动,风辞抬眼看去。
临仙台居于阆风城最高处,能将整个门派俯瞰眼底。于是, 他看见远处, 一道道黑雾不知是从何处飞来, 掠过虚空,散落到门派各处。黑雾散开, 里面竟然是人。
不,那或许算不上是“人”。
那黑雾中走出来的“人”身长足有成年男子两倍, 身负铠甲, 黑色兜帽盖住脸庞, 看上去颇为诡谲。
他们一抬手,浓墨般的黑袍中窜出一条粗壮的铁链,瞬间将伏在地上、已经失去行动力的修士脖子扣住。
萧却快步踏上临仙台。
这些黑雾中的铠甲人是裴千越很早就准备好的兵人军,平日里都藏在阆风城的地下, 这还是裴千越继位城主以来, 第一次使用。
今日他听从裴千越的命令, 等在地下, 等待大阵启动,再放出兵人。
如今叛军已被尽数捉拿,只待回禀城主后再行处置。
他脑中还思索着正事,可所有一切这些,都在他走上临仙台的一瞬间化作了一片空白。
发……发生了什么?
临仙台上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空气都静止了,萧却看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自家城主,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风辞,下意识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脑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道他中了什么幻术?
可是不应当。
他方才一直躲在阆风城地下,应该没有中幻术的机会。
萧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陪城主一同跪下。
手持梅枝的少年朝他看过来,嘴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准备得很周全啊。”
这话显然不是对萧却说的。
因为随后,他便看见少年随手将梅枝一扔,朝裴千越俯身下去。
风辞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裴千越侧脸的血痕。
那动作竟有些温柔。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甚至带了点狠意。
“其实我也不喜欢被人骗。”风辞捧着那张俊美的脸,视线从他渗出血色的眼睛,落到他侧脸的血痕,再到那双被血染得殷红的锋利唇瓣,低声道,“所以不会再有下次了,裴千越。”
说罢,风辞转身欲走,却被裴千越抓住了衣袖。
他指尖也染了点血,印在风辞淡青色的衣袖上,仿佛落梅一般。
“主——”裴千越一声低唤尚未开口,便被风辞打断。
“城主大人不是说不喜欢被人碰吗?”风辞扫了眼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冷笑,“巧了,我也不喜欢。”
说完,他干脆利落把衣袖一抽,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临仙台上。
萧却人已经看傻了。
裴千越没有急着起身,他微微转头,面向了那道剑影离开的方向。萧却也跟着看过去,注意到那是后山弟子院的方向。
直到那道剑影消失,裴千越才抬起手,指尖拂过自己侧脸。
原本存在着细长伤痕的脸上,如今光洁一新,半点印迹也没有留下。
风辞方才碰他的时候,便帮他治好了。
裴千越忽然低声笑起来。
阆风城主向来是冷血无情,阴晴不定。大多数时间,他都把情绪隐藏得很好,叫旁人瞧不出喜怒,在他身旁侍奉,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不是没有笑过,可他的笑,从来伴随着嘲弄,鄙夷,甚至是危险。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是愉悦的。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
阆风城主殿。
幽幽烛火跳动,将殿内众人的脸色映得极其苍白。
大殿之上,跪了十余名修士,他们颈上都扣着厚重的锁链,脊背被压得微微弯曲。锁链上金色符文跳动,那是一种能压制灵力的咒语,哪怕催动半点灵力,都会引来□□焚身的痛苦。
——全是先前在临仙台围困裴千越那几位。
温怀玉坐在一旁,脖子上同样扣着锁链,脸色苍白如纸。
他脚边就是承朝浑身浴血的尸身,老者脸上还停留着死去时惊恐万状的表情,一袭湛蓝道袍都被染成了深黑色。
不安的气氛在大殿上蔓延开。
“玄月剑派。”
端坐前方主位的人忽然开了口,大殿上,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浑身抖了一下,牵动脖颈间的锁链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裴千越不以为意,继续唤道:“苍炎宗。”
“雷霆宗。”
“落花门。”
“琉光山。”
他每提到一个名字,堂下便有一人或几人恐惧发颤,黑暗的大殿上只能听见压抑局促的呼吸声。
裴千越道:“仙盟成立至今,除六门外,另有二十二家宗门。此番参与谋逆的,六门占其二,二十二家占了十家,已近半数。”
他说得很慢,嗓音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缘故有些低哑,却不沉。
语调听上去反倒有些轻快。
“……看来你们对本座这个盟主,意见很大。”
没人答话。
在场这几位修士,是反叛的几家仙门里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甚至有半数都是一派之主。但此刻,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大殿内蔓延着死一般的沉寂。
事实上,裴千越每次这么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除了风辞之外,没人敢回应他。
但裴千越依旧很耐心:“说说,是本座哪里做得让你们不满意了。”
“……温宗主,你先来吧。”
温怀玉眸光低垂,脸色被锁链上的金色符文映得更加苍白:“怀玉只想为命丧无涯谷的决辉掌门,以及受伤的那八十余名弟子讨回个公道。”
“温宗主向来古道热肠。”裴千越点点头,道,“至于丹阳派掌门,的确是本座杀的。”
“丹阳派掌门决辉,常年与凌霄门往来甚密,更是数次商议暗中谋反,欲除本座而后快。本座杀得不对吗?”裴千越顿了顿,又问,“还是说,只有温宗主能在阆风城安插内应,本座就做不到?”
温怀玉垂眸不答。
裴千越道:“带上来。”
主殿的大门被推开,率先传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片刻后,一名高大的兵人拖着锁链,出现在众人面前。
锁链的末端,还拖拽着一个人。
来人头发已经全散落开,遮挡面部看不清神情。他身上
还穿着阆风城统一制式的衣袍,青色的衣袍上满是斑斑血迹。兵人将他拖到大殿前方,拎起锁链,才露出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看来我的兵人待你有些失了礼数,”裴千越平静道,“戒律长老。”
戒律长老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可他听了这话,却猛地睁开眼,对裴千越怒目而视:“裴、千、越!”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朝裴千越扑过来。可下一秒,戒律长老脖颈间的金色符文一闪,呛咳出一口血来。
温怀玉别开视线,闭上眼,似乎不愿再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戒律长老与叛军里应外合,破坏阆风城的禁空法阵,被本座当场所擒。”裴千越悠悠道,“戒律长老,你在阆风城掌管戒律门规三百余载,告诉本座,背叛师门,当处何罪?”
“背叛?”戒律长老吐出一口血沫,冷笑,“老夫从未背叛师门,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三百年前来到阆风城,以妖法蛊惑我师兄,让他在临死前将城主之位传于你——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又有什么资格代表阆风城!”
“不传给本座?”
裴千越低笑一声:“不传给本座,难不成传给你这给他下毒咒,害他在御敌时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而亡的……师弟?”
戒律长老顿时瞳孔紧缩。
他站起身,走下主殿前方的台阶,来到戒律长老面前:“阆风城前城主容寂剑尊是个纯善之人,当年容寂曾救本座一命,本座为了报答,应承了他一个要求。戒律长老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戒律长老怔然望着裴千越,忽然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裴千越淡淡道:“他要本座答应,将你留在阆风城,若你不起反心,本座便留你一条性命。”
“不……不可能……”戒律长老浑身颤抖不止,心绪激荡,引得禁锢在他脖颈间的链条上金色符文闪动不断,“我从未想害死他,我只是想……师尊眼里从来只有他,城主之位是他,百姓敬仰也是他……我只是想……我只想他退位,我不知道会那时候遇上强敌,我不知道——”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直视裴千越,大喝:“是你!师兄当时说他要去灵雾山瞻仰千秋祖师,他遇敌时也只有你在场,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分明是你,一定是你——”
始终沉默不语的温怀玉忽然抬起眼。
可戒律长老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系在他脖颈间的锁链忽然收紧了。
那锁链如同蛇一般,飞快爬上他的脖颈、四肢,戒律长老的脸很快涨得通红,脖颈间的骨骼传出被勒压后的可怖声响。
片刻后,锁链松了劲,戒律长老的身体轻飘飘落地。
已经没了气息。
“阆风城门规,背叛师门者,当处死刑,挫骨扬灰。”裴千越淡淡道,“带下去吧。”
兵人拖拽着那具刚刚死去的尸身,转身离开了大殿。
裴千越道:“有劳诸位听了些派内恩怨,那么接下来,你们想要本座如何处置?”
这话自然也没人敢接。
但裴千越今天的心情似乎的确不错,并不恼,而是悠悠道:“那本座换个说法,你们是想活……还是想死?”
“裴千越!”黑暗中,终于有人开了口。一袭紫衣的中年男子挣扎着站起身,大喝道:“你心性残忍,滥杀无辜,我落花门绝对不会归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与戒律长老死前同样的骨骼挤压声在大殿上响起,伴随着裴千越冰冷的声音:“落花门……很好。从今日起,将落
花门逐出仙盟,今夜被擒的落花门弟子尽数处死,其余派内弟子全部废弃根骨,此生不得再入修真界。”
他话音一落,殿内终于不再沉寂。
“城主饶命,琉光山愿意归顺!”
“雷霆宗,愿意归顺!”
“玄月剑派,愿意归顺!”
……
落花门门主身体颓然倒地,另九家仙门全数表了态,但裴千越没有理会,而是微微偏头。
再次面向了温怀玉。
“温宗主,你呢?”裴千越问。
黑暗中,温怀玉闭了闭眼,低哑着声音道:“清净宗日后……全听盟主差遣。”
.
众人散去,主殿内只剩下裴千越一人。
萧却快步走进来。
“城主,已按您的吩咐,给诸位……前辈身上注入了命魂蛊,一旦日后再生反心,神识消散,爆体而亡。”萧却道。
裴千越淡淡应了声。
他身形尽数藏于黑暗中,萧却抬眼看去,却见他解开了眼前的黑绸,心下一惊。
自从裴千越多年前双眼受伤后,便鲜少在旁人面前解下覆眼的黑绸。
他双眼畏光,没了遮光之物,无异于将弱点暴露人前。
萧却张口想说什么,却见裴千越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染血的青色布条,系在了眼睛上。
萧却:“……”
那布条是从阆风城弟子服上割下来的,已经失了灵力,又在先前的打斗中被划破了边缘,透着淡淡血色。
也是不嫌弃。
萧却没敢说话,站在一旁等待裴千越将布条系好,才听见他又道:“毒蛊的禁制中再加一条,今日在临仙台看见的事,不得泄露半句。”
这说的自然是风辞使出剑气,杀了承朝,救了裴千越的事。
临仙台乃阆风城最高处,与前山主殿及广场都有一定距离。今日风辞使出的那道剑气虽强,可相距甚远,旁人不一定知晓发生了什么。
真正清楚事情始末,见证了千秋祖师那惊鸿一剑的,其实只有在场那十余位修士外。
就连萧却,都只是从二人的态度中,猜了个大概。
可萧却不敢多问,低低应了声“是”。
裴千越站起身,起身时不知牵动了何处伤势,身形微微一顿。
“城主,您的伤……”
那囚妖符阵本就直接伤在妖族元神,加上承朝下手极狠,裴千越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伤得不轻。
萧却连忙迎上前:“弟子这就替城主疗伤。”
裴千越没动,忽然问:“本座看上去伤得很重?”
萧却被他这问题问懵了。
那可是凌霄门的囚妖符阵,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妖族死在那法阵中,哪怕裴千越这样修行三千年的大妖,若是在那法阵中再待上一时半刻,恐怕也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萧却没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却还是如实道:“那囚妖符阵非同小可,城主伤势不宜拖延。”
裴千越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低笑一声,淡淡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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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辞离开临仙台后,直接御剑回了外门弟子院。
弟子院那群没参加战事的外门小弟子还不知道前山发生了什么事,因此风辞没受到任何阻拦,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
风辞今晚着实被裴千越那混账东西气得不轻。
为了防止自己气急之下提剑把那崽子打出个好
歹来,他索性回屋打坐入定,顺便让自己冷静冷静。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起。
风辞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打坐了一整夜,气也消了个七七八八。
在裴千越面前表明真身,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哪怕昨晚不发生这些事情,风辞也会找机会向他坦白。最让他生气的,还是这混账东西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还利用风辞对他的疼爱试探他。
不过归根结底,那混账东西现在这么能作,多半还是风辞在他年幼时就离开,这么多年疏于管教,才害得那崽子现在越长越歪。
虽然不一定来得及,但风辞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裴千越好好谈谈。
他这么想着,翻身下榻,拉开门。
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笔直地跪在他门前。
昨夜阆风城内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裴千越没用灵力御寒,发丝衣袍上都已经落满了雪,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
听见开门声,裴千越微微抬起头,像是想说什么,开口却压低着声音先咳嗽起来。
风辞:“……”
这混账玩意知道他身上还有伤吗?
风辞倒吸一口雪后清晨冰冷的空气,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