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
风辞正好听书听得头疼, 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穿过传送法阵回到弟子院,一进院门,在院子里闲聊的、打扫的、练剑的弟子顿时都停了下来。
风辞在他们见了鬼似的目光中径直穿过院子, 将手里的洒扫用具送回杂物房。
程博正坐在杂物房里,捧着本书皱眉头。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个木头小人, 身后几名小弟子在清点物品用具。
“干完活了?”察觉有人走进来, 程博从书本里抬头,却愣住了, “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风辞觉得好笑:“我不能回来?”
那可是临仙台,他们整个外门,除了偶尔城主不在派中时,其他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临仙台回来。最轻的一次, 是城主在墙角发现一粒灰尘, 罚一名弟子扫了三遍临仙台前的长阶。
更别说有时运气不好, 被城主抓住去整理屋子,那才是冒着生命危险, 没个一天一夜回不来的活。
这人才去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吧?
程博试探地问:“今日城主不在派中?”
“在啊。”风辞将用具归还原位,偏头, “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他可不去。
程博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风辞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东西:“在摆除祟剑阵?这我熟啊。”
程博见他探头过来, 本想遮挡, 可一听他这话,皱眉问:“你还会剑阵?”
风辞:“当然。”
最初的剑阵秘籍还是他写的呢。
三千年前,风辞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六名弟子,六名弟子用习来的功法分别开宗立派, 便成了如今的六门。
阆风城主修的剑术与剑阵, 也是来自风辞。
要真算起来, 所有阆风城弟子都得称他一句祖师爷。
风辞明白过来:“是外门弟子考核要考这个?你求求我,我可以教你。”
程博不信他:“滚滚滚,吹什么牛呢,就你——”
风辞伸出手,将桌上其中一个木头小人朝旁边轻轻挪了半寸。
天地相合,法阵成型。
程博顿时怔住了。
“你……”
风辞微微一笑,直起身:“程师兄慢慢练,师弟先告辞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
.
阆风城的外门弟子说到底只是派中杂役,不能与内门弟子一同上课。他们每隔三日才有一次上课机会,其他时候,只能像程博那样,靠自己自学。
所以,外门弟子才会拼了命想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倒是方便了风辞自由行动。
原本以为,只要和裴千越见上一面,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可谁知道,见是见了,想知道的事没问出多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这个主人做得很失败。
他家小黑现在很恨他。
风辞怅然。
这样一来,他倒不敢贸然自报身份了。
风辞与裴千越的渊源,不过是三千年前那小半年的相处。那时候裴千越灵识刚开,他只把对方当小宠物养着,要说多么了解,其实是没有的。
凡间短短十余年时间就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他们之间已隔了三千年。
而且,就小黑如今那个心性……实在是很糟心。
说句难听的,是敌是友都还说不清。
总而言之,身份暂时是不能暴露,至于他的肉身所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目前最紧要的事,还是今早弄清仙门被灭的真相。
虽然风辞目前还不清楚此事与天道预示中的灾劫是否有关,可他毕竟借了这天玄宗少年的肉身。哪怕是为了这少年,也要替他查清真相,为他师门报仇。
基于此,与裴千越见这一面倒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天玄宗之前,没有人从灭门之祸里幸免于难,这是个很有趣的信息。
凶手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亦或者,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缘由?
裴千越想知道,风辞同样也想知道。
阆风城各峰以云桥相连,思索这些的时候,风辞已经穿过后山的云桥,正蹲在前山广场旁的一处荷花池前。
一池锦鲤被喂得个顶个的肥,风辞从池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去,惊得四处逃窜。
水波荡开,又缓缓平息。
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庞。
风辞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与水中那张脸对视。
少年其实生得不错,一双眼睛灵动明亮,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美中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形尚未长开,个子不高,有点清瘦,蹲在水池边只剩小小一团。
……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肉身。
风辞对自己的外形要求很高,以前每到一个世界,他总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寻找一具顺心的身体。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竟阴差阳错到了这么个小少年体内。
长得这么可爱,真是有损他千秋圣尊的威名。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风辞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眼皮也不抬。
“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来者是外门那位名叫宋舟的弟子。
他应当是一路跑来的,气息还不太稳,两颊微微泛红:“我刚听说你回了弟子院,你没事吧——”
风辞偏头笑了笑:“程博又派你来接近我?”
宋舟一怔。
风辞分明还是笑着,宋舟却从那笑容中瞧出几分疏离,被那双眼看着,仿佛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
“不、不是……”宋舟眼神躲闪,“不是他,是我自己……”
少年才十三四岁,还不是那么会说谎的年纪,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风辞淡淡一笑,没戳穿。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传来古怪的轰鸣声。
一架飞舟腾着白汽从天边而来,往他们头顶掠过。飞舟在前山广场旁的空地降落,掀起层层风浪。
几名弟子从上面走下来。
为首的那人风辞见过,是那日在灵雾山拦截他们的阆风城弟子,好像叫……谢无寒。
“在哪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飞舟降落的地方离风辞站立之处不远,谢无寒走下来便看见这两名外门弟子站在一旁,使唤道:“去帮着把东西抬下来。”
外门弟子在阆风城的地位便是如此,随便谁都能使唤两句。
风辞没动,倒是宋舟应了声“是”,快步走上前。
两名弟子抬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事物走下飞舟。
宋舟伸手去接,一侧白布滑落,露出一截枯瘦干瘪的手腕。
“啊!”宋舟惊呼一声,下意识一松,却被从身旁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
风辞抬稳了那具尸身,淡声道:“小
宋师兄,多加小心啊。”
宋舟低着头,低低应了声。
二人帮着将尸身搬去前山广场的空地。
一共三十六具尸身。
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中小规模修真门派满门的人数了。
风辞随意扫了眼,里头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幼童。
谢无寒回山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前山广场上顿时围了不少人,几位往日难得一见的长老也赶了过来。
裴千越却没来。
风辞沉默地站在人群后方,宋舟走到他身边。
“陆师弟,刚才谢谢你。”
风辞还在想别的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方才搬运尸身的事。
这点小事他早不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无妨。”
“其……其实,的确是程师兄让我过来的。”小少年脸颊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了。
宋舟继续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可我……程师兄不许我向你通风报信,而且城主近日经常离开派中,我想着你不一定会遇上……”
风辞眸光微动:“他离开门派,是为了调查仙门的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当是吧。”宋舟叹了口气,“仙门遭此劫难,人人自危,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出真凶。”
风辞指着那满地的尸身:“前几次仙门遇害,人也是这么死的?”
“是啊。”宋舟点头,“先前谢师兄他们也曾带回来几次尸身,大多都是这样的死状,听他们说,这是……”
“吸干灵力而亡。”风辞沉声道。
通常的凶杀,要么谋财要么报仇,要么是为了追求快.感,总之一定会要求点什么。
风辞一直好奇,这次那幕后凶手的所求是什么,竟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满足。
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
“他”要的是灵力。
风辞望着远处那嘈杂的人群,轻轻问:“你说……裴千越这段时间经常离开阆风城?”
.
是夜。
一道凌然剑光穿透厚重云层,从天而降,落到漆黑的树林里。
裴千越从剑光中走出来,脚步未停,直接往树林深处走去。
在他身后,悄然跟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那蝴蝶花纹绚烂如霞,双翅却极薄,它轻轻颤动着在裴千越身后盘旋几圈,最终落到其衣袍上。
而后者始终对其毫无察觉。
裴千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
风辞从树后走出来。
他指尖衔了一丝微弱的灵力光芒,如同丝线一般,与远处那只蝴蝶相连。
裴千越说仙盟没有调查出任何线索,风辞只当他在放屁。
但既然他不肯说,风辞也懒得再与他周旋,不如自己跟过来看。
不过……这是个什么地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裴千越怎么会来这里?
这片树林很大,裴千越徐徐走在前方,风辞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大约有一炷香时间,风辞终于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哈欠。
大半夜的,这人跟这儿散步呢?
知不知道睡眠对老年人来说很重要?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周遭树影摇晃,风中有凌冽剑气自他后方而来。
许是因为这一击裹挟着太过凶悍冰冷的杀意,风辞御敌本能迫使他下意识抬手,掌心凝气为剑。
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气息来自何人。
凝在掌心的灵力倏然一松,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贴上来,将他的手臂反钳在身后。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衔着那只不断挣扎的金色蝴蝶,举到他眼前。
“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有胆量跟踪本座的人。”
那只手一点点收紧,将蝴蝶缓缓碾成了灰烬。
语调冰冷,冷漠疏离,是熟悉的阴阳怪气。
裴千越已经彻底清醒了。
风辞和软萌可爱、意识不清的小蛇呆了好几天,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他这冷冰冰的样子。
但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证明他这几日的记忆多半是没了。
风辞想了想,道:“城主昏睡不醒,萧师兄派弟子前来照顾城主。”
裴千越又不说话,仿佛是在思索风辞这话的真假。
屋子里很暗,裴千越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风辞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审视一般。
“本座先前已下令,除了萧却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临仙台。”许久,裴千越轻轻开口,“他为何放你进来?”
“可、可能是……”风辞干笑一声,“可能是弟子特别会整理屋子吧。”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千越忽然一倾身,把风辞猛地压回柔软的床榻里。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近在咫尺。
他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
风辞注视着对方紧抿的嘴唇,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治好的人再气出个好歹来,果断认怂:“弟子知错了。”
“错?”裴千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带半分情感,“你何错之有?”
风辞:“弟子不该未经允许进入临仙台,不该翻看城主的经卷,不该偷用城主的浴池,更不该睡城主的床!”
裴千越:“……”
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连空气都停滞了。
风辞努力在脑中搜刮着这些天除了玩蛇之外,还做过什么容易让这人生气的事。没等他想出来,裴千越先开口了。
“你好像忘记第一次见面时,本座对你说过的话了。”裴千越的声音冰冷而隐忍,好像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那本座便再说一遍。”
“……别对本座说谎。”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回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