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仙盟考核自然而然推迟了。
灵墟洞天阵一次被导入太多灵力, 需要关闭秘境,给它一些时间将那些灵力净化,吸纳, 最终归于天地。
至于凌霄门, 玄阳子死在了秘境内,门主之位只能由霁云长老暂时代理。霁云是凌霄门三大长老中性子最为纯善的一位, 将门主之位交给他, 风辞也稍微能放心一些。
就算日后发现有问题,终归现在千秋祖师已经归来, 不怕管不住一个六门。
灵墟洞天阵一役中,众人都伤得不轻。风辞索性以千秋圣尊的名义下令,修真界一切事务推迟, 各门各派休养生息。
只有一个人没得休息。
万法阁阁主尉迟初。
“还要多久啊?”风辞小声问站在他身边的裴千越。
回答他的却是尉迟初:“催什么催!”
他们如今已经回到阆风城, 昏暗的内殿灯火绰绰, 千秋祖师的肉身静静躺在榻上,清俊精致的五官在灯火晃动中格外静美。
可惜, 他头上戴着个形状古怪滑稽的头盔,破坏了这份美感。
尉迟初哒哒踩着他全新的木腿,在榻边走来走去地忙碌。
——玄阳子不知道把尉迟初的腿扔去了哪里,裴千越索性出钱给他打造了一对新的, 也算是对他这几个月来忙碌的回报。
尉迟初干起活来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狂热,冲风辞吼完那一句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谁,连忙怂了:“那个, 回祖师爷, 还要再稍等片刻。”
肉身吸收的灵力已经尽数导出, 天道的控制也已经解开,不过这具肉身被天道控制了三百年, 留下的影响没那么容易消除。
因此,尉迟初提出想再仔细检查一番。
风辞对此有些不以为意:“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我自己就可以——”
裴千越却道:“谨慎为上,多等几日也无妨。”
尉迟初:“倒也不需要等几日……”
“尉迟阁主。”裴千越打断道,“此事至关重要,还望阁主能多加小心,切莫出现任何差池。”
风辞:“……”
这人之前一直着急帮他找回肉身,现在肉身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倒怎么变得完全不心急。
有什么可查的,只要他的神魂一回肉身,天道总不能连他的神魂一道控制。
但裴千越执意如此,风辞劝也没用,索性作罢。
尉迟初又拿出一样古怪的仪器往他肉身上招呼,风辞瞧了半晌,问:“尉迟阁主,你这机关偃甲的动力源,换成了什么?”
从出关后,风辞在巫医谷乘坐仙盟送去的飞舟开始,他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万法阁制造的机关偃甲有哪里不一样。
此番在灵墟洞天阵中见识了那万法归宗仪之后,更是确定下来。
万法阁使用的动力源,已经不再是灵石。
所以无论是飞舟,还是那伪装成追踪仪的万法归
宗仪,里面都察觉不到丝毫灵力。
听了风辞的话,尉迟初一拍脑门,“哎呀”一声:“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他从随身的储灵囊中翻翻找找,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琉璃瓶。那琉璃瓶通体透明,里头装着半瓶呈流质状的事物。
那东西瞧着像粘稠的水,清透晶莹,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尉迟初道:“就是此物。”
风辞问:“这是什么?”
尉迟初“唔”了一声,道:“还没来得及起名字,我暂时
叫它灵归精。”
风辞将那东西接过来闻了闻,无色无味,也察觉不到灵力。
“此物能代替灵石?”风辞问。
“非也。”尉迟初一提起这些事,立即变得眉飞色舞,“这东西没有灵力,不能取代灵石的炼丹修炼作用,但此物燃烧之后,能生成供偃甲机关运转的能源。”
风辞眸光微动。
尉迟初继续说下去:“我是在一个废弃的灵脉深处发现的。那灵脉还是当初裴城主拨给我的,不过啊,他……”
裴千越打断:“说重点。”
“……”尉迟初轻咳一声,道,“总之就是,我去巡视灵脉之时,不小心打通了灵脉深处的石壁,那石缝里就流出了这东西。”
研制驱动偃甲机关要耗费大量灵石,所以尉迟初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灵石的替代之物。意图倒不是什么为了节省灵脉资源,只因那灵石实在不好获得,总不能次次都靠与别的仙门抢夺得来。
发现此物后,尉迟初当即将其带回万法阁,经过数年研究,直到近日方才确定,此物的确能代替灵石作为动力源。
驱动力,始终是偃甲机关术一大难题。
最早期的偃甲机关术是以灵力为动力源,经由数千年的传承发展后,万法阁寻到了以灵石替代灵力的方式。但事实上,用灵石作为驱动力,是一种极其耗费资源的做法。
同等量的灵石,不知能养活多少小型仙门。
但如果换做尉迟初如今找到的这东西,就截然不同了。
“别看这么小小一瓶,它燃烧产生的能源,能抵上几十块上品灵石。”尉迟初嘿嘿一笑,眸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灵墟洞天阵中那上千追踪仪,也不过用了七八瓶灵归精。”
风辞若有所思片刻,问:“此物产出多吗?”
再好用的动力源,如果没有极大批量的产出,依旧无法支撑万法阁的运转。
“谁知道呢。”尉迟初叹了口气,“我目前只在几个灵脉深处找到过类似之物,初步推断应当是灵脉内死去的仙妖灵骸,在经年累月的消解后,渗入石缝,从而残留下来。”
“……但这推断是否为真,又是否每个灵脉都有此物存在,存在多少,还都是个未知数。”
仅仅从发现此物,到判断此物能否在机关偃甲中使用,尉迟初就耗费了数年,要大量开采并投入使用,还得经过很长时间。
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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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离开内殿时,风辞还在思索着什么。
殿外,有一名少年正在等候。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了上来:“裴城主……圣尊。”
孟长青朝二人行礼。
他一直都知道风辞不是他的师弟,但当时在灵雾山,他不知陆景明的肉身是被谁夺舍,是敌是友,因此只能佯装出一无所知,以此瞒过风辞。
如今知晓眼前这人实际上是千秋圣尊,自然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与他相处。
孟长青手臂还缠着绷带,风辞连忙把他扶起来:“孟师兄不用多礼。”
他顿了顿,又道:“尉迟阁主说他还需要半日时间检查我的肉身,恐怕我还要再借用陆景明的肉身半日。”
孟长青点点头:“好。”
风辞问:“其他师兄弟呢?”
“已经收殓完毕,准备送回天玄宗了。”孟长青道。
先前在灵雾山遇害的天玄宗遗孤,尸身已被阆风城统一收殓。孟长青此番在灵墟洞天阵一役□□劳不小,按照风辞的意思,派人将天玄宗弟子的尸身送回天玄宗,与其他师兄弟一起,
在师门重新下葬。
孟长青因此才跟着他们回到阆风城。
风辞又问:“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孟长青思索片刻,道,“我想先把师兄们送回师门,等都安顿好,再回来接陆师弟。”
风辞:“也好。”
孟长青没有久留。
风辞目视对方离开,才想起来问:“孟长青是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内应?”
“你闭关之后。”裴千越道。
既然风辞的神魂归来是天道设计,他附身在陆景明身上便不可能是个巧合。而这世上知晓陆景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有孟长青。
因此,在风辞闭关之后,裴千越首先找到了孟长青。
再略微一试探,便什么都试探出来了。
裴千越道:“孟长青拜入凌霄门后,无意间发现了肉身傀儡的藏身之处。但他没有打草惊蛇,反而假意投诚,取得了傀儡的信任。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替傀儡打探修真界消息。”
“……真是容易轻信别人,与你一样。”
风辞:“……”
这种时候都还不忘损他一句。
风辞懒得与他争论,转身欲走,却被人拉住了:“去哪里?”
他还真没想好要去哪儿。
风辞这么一迟疑,被裴千越从身后拥住:“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语调低沉温软,黏黏糊糊的。
风辞失笑:“城主大人,我这肉身现在可经不起折腾啊。”
这也是风辞急于回到自己肉身的原因。
陆景明这具肉身在洗髓之后,至多只能用三日。如今已经到了第三日,这具肉身随时都有损坏的危险。
也不知裴千越怎么想的,偏要他再等半日。
听了风辞这话,裴千
越非但没有放弃,还变本加厉放软了声音:“不折腾你。”
他声音本就低沉,故意用这般柔软的语调说话,酥得风辞半边身子都软了。
心也跟着软了。
于是片刻后,风辞被裴千越搂在怀里,御剑离开了阆风城。
但他们没有走多远。
裴千越带着风辞落到了一片树林里。
是灵雾山。
风辞在秘境中已经好几次到过灵雾山,但在现世中踏入这里,却是头一回。
不过,裴千越会带他来这里,并不让他意外。
灵雾山周遭有法阵保护,这法阵拦不住裴千越和风辞,但所有人都无法御剑。
风辞懒得走路,索性让裴千越背他进山。
时值日暮时分,夕阳穿透层层树影,映照在灵雾山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上。裴千越踩着松软的积雪,背着风辞一步步往山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是因为法阵的作用,还是裴千越的威慑,灵雾山里很安静。
风辞趴在裴千越身后往回望,视野里不见任何活物,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幽深的树林里,只有裴千越方才走过时留下的一串脚印。
何等寂寥。
风辞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低声问:“这三千年,你想过不再等我吗?”
裴千越脚步一顿。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平静道:“想过。”
风辞一怔。
“那时我尚未开始修炼,也不能化作人形。”裴千越道,“日复一日的等待会消磨许多东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这样做有什
么意义。我甚至觉得,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去死。”
“于是我不吃不喝,意识昏昏沉沉,持续了数日,亦或是数月。”
说起这些时,裴千越语调平稳,仿佛这并非他的经历。
风辞无声地换了口气,声音放轻:“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死不了。”仿佛嘲弄一般,裴千越轻声笑了下,“我饮过你的血,又在这灵雾山中吸收了太多你的灵力,已经脱离凡身。”
“我连死都死不了。”
裴千越停下脚步,略微偏头,唇边依旧含着淡淡的笑意:“那时我在想,这个人真是个骗子,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让他这么苦苦等待,让他不得解脱。
风辞别开视线,喉头干涩:“我不知道……”
如果,他早些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在等他,他会回来的。
可那只是如果。
裴千越继续往前走,二人穿过树林,夕阳映照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从那之后,我便决心不再这样傻傻等待。我要修炼,我要幻化成人形,我要把你找回来。”
“无论……我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而他的确做到了。
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风辞心里哽得
难受。
裴千越真的很懂该如何让他心疼,风辞在心里想,再这样下去,他真要舍不得走了。
风辞把头埋在裴千越肩头,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裴千越停了下来。
却不是那个熟悉的山洞。
裴千越背着风辞来到了灵雾山山顶。
最高峰的山崖之巅,尚未完全落下的夕阳将云层染得血红。一抬眼,便能看见远处昆仑山脉终年不化的积雪,以及山林间的层层云海。
裴千越将风辞放在崖边一块青石上,在他身边坐下。
“这就是你想带我来的地方?”风辞问他。
“嗯。”裴千越道,“这是整个灵雾山,风光最美之处。”
风辞靠在裴千越怀里,眺望远处,深深吸了一口山顶微凉的空气:“的确很美。”
“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我年纪还很小。”裴千越抚摸着风辞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轻轻笑了下,“那时我认为,这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色。等主人回来,我要带他来这里看看。”
“他如果见到这么美的景色,一定不会再想离开了。”
“后来渐渐长大,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比这更美的风光。也没有任何风光,美到足够留下一个人。”
裴千越的声音温和而沉静,风辞几乎从没听过他用这么温和的语气与他说话。
“但我还是想带你来看看。”裴千越道,“就当是……完成小时候的心愿。”
风辞注视着他,半晌,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裴千越偏头:“怎么?”
风辞抓着裴千越的衣袖,笑得歪倒在他的怀里:“我就是觉得,小时候的小黑真是纯情又可爱,不像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单纯了。”
裴千越搂紧风辞防止他掉下去,一只手抬起风辞的下巴:“如何不单纯?”
“怎么个不单纯,你自己不清楚吗?”风辞抬手搭在裴千越肩上,眼底闪烁着狡黠的笑意。他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遗憾道:“你看,要是方才把肉身换回来,我现在就可以亲你了。”
“但也没关系。”
他
仰起头,与裴千越额头相抵,一道微光在二人之间闪过。
风辞睁开眼,看见了那熟悉的海面。
裴千越的识海深处。
与前一次来不同,裴千越的识海如今平静无波,仿佛连风都不再吹拂。风辞在这安静得有些古怪的海面低空飞行,耐着性子寻找。
片刻后,视野中出现一艘小船。
裴千越背对他立在船头,风辞轻飘飘落到他身后。
“你进来做什么?”裴千越问。
“进来亲你啊。”风辞眼底依旧带着笑意,他从身后牵过裴千越的手,一点点将他肩膀掰过来。
看见了那张俊美的脸,以及额前已变得鲜红的印记。
果然。
“在灵墟洞天阵里,大量灵力流经你的
灵脉,影响到了你的识海。”风辞道,“魔心受到刺激,被提前激活了。”
裴千越偏过头,轻轻应了一声。
风辞心下轻轻叹息。
世人总以为入魔后就会立即理智全无,性情大变,实则不是。只有游走在正邪边缘时,才会痛苦,才有可能失控,那是理智与魔心的博弈。
但当魔心真正控制神识后,就不会再这样。
它只会一点点将识海深处侵蚀,污染,成为一个真正的魔。
那是一种无法逆转的蚕食。
裴千越如今便正在经历这种蚕食。
他外表还没有发生改变,是因为他体内尚存有三千年修行得来的正道功法,可他的神魂已经渐渐魔化,影响到整个识海,包括躯体,不过是时间问题。
裴千越似乎不太想风辞看见他这模样,他刚要偏过头,又被风辞强硬地掰回来:“做什么,到现在了还想瞒我?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是就要一直瞒到彻底入魔?”
“你怎么想的啊。”风辞气恼道,“难道你入了魔,我就不要你了吗?”
裴千越一怔。
风辞越说越生气:“我之前是想帮你去除魔心,但那不是因为它还没长成,我怕你难受嘛。现在长出来了,就让它长出来呗,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要对魔打打杀杀吗?”
裴千越忽然反手抓住风辞的手臂,将他拉进怀里。
“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裴千越在他耳边低声道。
风辞眨了眨眼:“这都什么年代了……”
裴千越:“不是这句。”
风辞:“之前我想帮你去除魔心……”
裴千越:“也不是这句。”
风辞一笑。
他从裴千越怀抱里挣脱出来,注视着那张脸,认真道:“不会不要你的。”
“现在外头还有那么多传言说我抛弃灵宠,我要是真不要你,不就坐实这个传言了?”风辞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现在修行这么高,应该能承受住御灵血契吧。”
他捏了把裴千越的脸,凶巴巴地威胁:“你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瞒着我,或者惹我生气,我就给你下血契,让你真的变成灵宠,以后让你往东就不能往西。”
立下血契后,一切意识行为,甚至生死,都会在主人的控制之下,永生不得忤逆,永远失去自由。
而更重要的是,主人于灵宠而言是依存关系,一旦主人离世,灵宠也会随之消亡。
这对裴千越来说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风辞的侧脸,低声问:“这也是在哄我吗?”
风辞笑起来。
他没回答,而是
忽然仰头,飞快亲了裴千越一口。
“这才是在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