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庚年在转瞬间就来到了一处荒原之上。
而在这片荒原上,最醒目的还是那具矗立在大地上的人形骸骨。
骸骨的表面流淌着银色的符文,而在它的手腕上也有着一圈银色的荆棘光环。
“这就是你的那个‘老朋友’?”
尧庚年走了上去,直到抵达这具骸骨的身前,他才意识到这具骸骨有多么的巨大。
这具骸骨坐在大地上,尧庚年在它的面前昂首望向上望去,竟然看不见它的头颅。
如此高大的身姿,估计的确只有古神才能拥有了,尧庚年盯着面前的这具尸骸,忽地问道:“临光,你以前也是这幅样子吗?”
“嗯?”
临光没想到尧庚年这么问,他飘了起来,然后又化成了人形,与尧庚年一同仰视这具尸骸:“你这话我有点不明白,你指的是我和这具尸骸的体型一样,还是指……”
临光说到这里,伸手就指了指这具骸骨的腹腔处,说道:“你要是指的是这东西,那我没有,我当初选择下凡去拯救世人,就从来没想过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尧庚年听完,也将自己的目光挪向了那个地方,他眯了眯眼睛,又仔细去看了看这具尸骸腹腔内唯一怪异之处:
它被一柄利剑贯穿,这柄利剑看似是杀死这个神明的东西……不,与其说是杀死,更像是一种‘处决’。
这具尸骸在尧庚年这个后人看来,它就是以被处死的形态坐在这片荒原之上,那柄利剑正以自上而下贯穿的形式将它穿透。
这是一柄至今仍在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利刃,它从这具骸骨的肩胛部斜穿而下,进而穿透了整具尸骸。
包括它腹部的尚未成形胎儿。
尧庚年所谈论的‘怪东西’,临光所说的‘后路’,指的就是这个‘胎儿’。
这个胎儿被完成地裹在一个柔软的薄膜内,薄膜内充斥着大量的银色的液体,这些液体与外面那个银色长河中的水如出一辙。
尧庚年走上前去戳了戳这个奇怪的薄膜,它看起来如此脆弱可又韧性十足,出于好奇心,尧庚年又稍微用了一些力去按压这层东西,但薄膜给他的回馈感很奇怪。
“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它把我的力量都吸收进去了。”
尧庚年这样说着,就抬头看向了这个薄膜的最上方:那柄穿透这具尸骸的金色利刃,其实也将这个薄膜穿透了。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个薄膜特有的能力,也许是薄膜内的银色液体带来的养分,亦或许是这里的胎儿为了自保而衍生出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个奇怪的软膜已将刺透它的利剑同化,变成了一体。
“它看起来像是活的。”尧庚年抬头看着这胎儿,缓缓说道。“临光,你觉得这个东西,是活的吗?”
“你是说,这具被利剑刺穿的胎儿仍有生命的迹象?”临光奇怪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胎儿,歪了歪头。“我觉得它是活的,但又是死的。”
“……你到底是耍我呢,还是在自我矛盾呢?”
尧庚年听后,奇怪地瞥了一眼临光,就再次抬头看着这个胎儿。
——这个东西看起来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就算在深谙死亡的尧庚年眼中,它也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死物,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可同时它却将利刃切割开的破口修复,并与利剑融为一体,似乎在向外界证明着自己真的活着——它正在努力地在这片荒原上、在这具尸骸中,极力证明自己的存在。
“哎,其实说它是活的,也有道理。”临光耸肩说道。“毕竟你是凡人,这是古神,古神的自我轮回,就算如此真切地摆在你面前,你这个凡人又怎么可能明白呢?”
……
又是这套说辞。
尧庚年撇撇嘴,瞅了一眼身旁正无端感慨的临光,闷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东西’其实是这具古神的……另一具身体?”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临光这时才展露笑颜,对着尧庚年说道。“古神和你们凡人可不一样,它的重生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
“……然后呢?”
“然后就是,如果这个奇怪的、被利刃穿透的胎儿就是古神的重生体,那么或许就连我也不清楚它到底要多久才能从这个状态中苏醒过来。”
二人交谈间,‘那个东西’又动了动,但并不是什么苏醒的前兆,更像是一种在沉睡中出自于本能的活动手脚,仅此而已。
尧庚年眨了眨眼睛,终于在这个别扭又端着的谈话中明白了临光想要表达的事情:
其一,临光虽然是下凡的古神,虽然临光已经不算是真正的神仙了,可他和言灵儿一样,自视甚高,将自己与这一众凡人区别看待。
其二,正因为临光已经不再是古神,所以关于古神的事,他其实也并不清楚。不过就算不清楚,他仍然要端着架子,将自己的‘不解’偷换概念成‘凡人不懂古神的生活’。
最后就是,这个尸骸与它腹腔内的胎儿到底是什么联系?临光是一问三不知的,他唯一能回答上来的就是: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装个逼。
尧庚年想明白这点后就翻了个白眼,他原地腾空而起,落在了这具尸骸的肩头。
临光见状也跟了上来,好奇地看着尧庚年,问道:“嗯?你怎么飞上来了?想要做什么吗?”
“嗯,贼不走空。”尧庚年点点头,他伸手比画着这柄金色的巨剑,看起啦想要将它从这具尸骸中拔出来。“这柄剑居然能弑神,一定是好东西,我收起来的话,日后打你们这群眼高于顶的家伙也方便很多。”
这次,轮到临光表情怪异了,他虽然猜到了尧庚年会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可没想到他将算盘打到了这柄巨剑的头上。
“那个。”临光委婉地说道。“你不觉得以你现在的这副幽灵的躯体,想要把这柄巨剑抽出来,其实挺费劲的吗?”
“发现问题,克服困难,勇敢的我,永不言弃。”
尧庚年回答得冠冕堂皇,要不是他要做的是很缺德,临光甚至觉得他这是准备去行一些正义的事了。
但很遗憾,并不是,尧庚年还是那个尧庚年,虽说与白听雨修炼的十年间变得有些油嘴滑舌,但他的本质还是那个很有主意的山村少年。
这不,在临光不可思议的怒视下,尧庚年飘到了这柄巨剑的上面,用自己虚空的双手握住了剑柄,并试图向上拔起……
很遗憾的是,尧庚年毕竟是厉鬼之体,他的双手直接穿透了剑柄,别说是拔出来了,就连真正的握住它都是问题。
临光在一旁看着,见状后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一点都不加掩饰。
“临光,我以前听我娘讲过一个故事。”尧庚年瞥了一眼临光,忽然坏笑起来。“娘说,大侠都要有自己的一柄剑,而这柄剑也是极难获得的,有些时候,那些声名赫赫的大侠,也要用一些下流的手段,才能将宝剑收入囊中。”
临光听后,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尧庚年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的法器灵戒就从他的体内飘了出来,而这九枚指环的的确确是实体,它们遵从尧庚年的心意,死死地扣在了剑柄之上。
“……等等……”
“时不我待,我要拔了!”
尧庚年大笑一声,他两指合拢,向上一钩,虚空就控制着九枚灵戒拉着这巨剑缓缓向上拔了出来!
“等等!!”临光这个时候才慌了神,他靠了过去,挡在了尧庚年的身前,用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说道。“你把这巨剑拔出来了,那胎儿怎么办?现在这巨剑与胎儿融为一体,你要是拔出来了,它岂不就死了?!”
“哦。”尧庚年眨眨眼睛。“我还以为你们古神有多了不起呢,原来我只要把这个巨剑拔出来,你们所谓的‘转世’就会死掉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好歹也是古神的尸体,它的鲜血养育了这片名为临光的大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吗?”
“敬畏之心?为什么我要有这个东西?”尧庚年奇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是这片大陆上的人,这片大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恩情,你现在拿这个来给我压力,是不是太慌不择路了些?”
“这……这……”临光一时间哑口无言,毕竟他明白,尧庚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这个巨大的剑拔出来的。“那好歹这也是个神仙吧?你最起码要有一点点的尊敬吧?”
尧庚年颇有耐心地听完,然后很认真地嗤笑出声。
这一声嗤笑,把临光笑愣了。
“神仙啊,神仙。”尧庚年指了指自己,说道。“我能沦为如今这副鬼样子,还不都是因为神仙作祟?你们这群神仙,无论是这个世界的,还是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都是一个鬼样子,我有什么好尊敬的?”
说到这里,尧庚年歪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临光,又补充道:“我听说过你的伟绩,很有牺牲精神,也很有大爱,可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
“你和言灵儿没什么区别,别以为我忘了当初你选我的原因。”尧庚年说。“我和柳沉舟之间你更倾向于我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值得,而是因为我‘更好’,如果有比我好的,你也会把我抛弃的,不是吗?”
“我……”
“我都明白,人活一世,谁还没点私欲呢。”尧庚年爽朗地说道。“凡人也好,神仙也罢,到头来都是一种有欲望的活物,大家为什么要互相尊敬?只因为地位不同吗?”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哦,还是说,因为凡人在力量上不敌仙人,所以凡人就该无条件的尊敬仙人,那这不也是一种暴政吗?”
“……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尧庚年,你听我解释……”
“不然呢?仙人?凡人?有什么区别?”尧庚年眯起眼睛,笑得有些邪恶。“你敢说你的大爱不是为了更好的利益吗?我们都是有欲望的活物,就别在这里空谈高低贵贱了吧?”
“……”
临光闭上了嘴,彻底不再言语了,看起来他真的没有任何言辞能反驳尧庚年的话了。
“怎么,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说了。”尧庚年盯着临光,问道。“说啊,我在听,你想说什么?仙人和凡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你说给我听啊。”
“我……哎。”
临光说到这里,双肩塌了下去,懊恼地说道。“我无话可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定义仙人的行善的话,的确也没有错。”
说到这,临光抬头瞧了一眼面前的尧庚年,似乎不甘心似的又问了一句:“尧庚年。”
“嗯?”
“当你还是一个凡人、当你没有接触这些修仙之事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看待仙人的吗?”
“……”
这次轮到尧庚年愣了,显然他没有想到临光会问他这种问题。
可随后他就重拾笑颜,摇头说道:“不,准确来说,我还‘活着’的时候,我是很尊敬神仙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娘说要尊敬神仙,要敬畏神仙,这样才能有好的人生。”
说到这,尧庚年的神情黯淡了下去,他又想起了自己在竹林鬼阵中的那副样子,苦笑道:
“可结果是什么呢?我求神仙救救我的家人,换来的却是这副鬼躯,我曾真的相信神仙会眷顾凡人,可到头来,大家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奔波罢了。”
临光听后,总算是明白尧庚年为什么会这么看待神仙了。
“所以我说,言灵儿不是神仙。”
“她是。”
“她不算。”
“你也是这个样子,临光。”尧庚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临光,说道。“至今为止,唯一一个不一样的人,是那个名叫‘耀’的姑娘。”
尧庚年的口气顿了一下。
“可是我再也没机会和她一同生活了。”尧庚年说,语气里满是遗憾,甚至带了一丝丝微不可查的哽咽。“她像是一道温暖的光,如果我当初和她一起走,是不是……”
临光听到这里,毫不犹豫地就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道:“尧庚年。”
“嗯?”尧庚年抬头看向临光的目光中充斥着迷茫与悲伤。
“耀的确拥有温暖人心,驱人向善的力量。”临光说道。“但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你难道就不想与你的命运抗争吗?”
“……”
尧庚年张了张嘴,仿佛在说:已经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