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个欲望的集合体,它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也形成了自己的意识,只不过想要成形,光靠自己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所幸言灵儿来了,言灵儿为了彻底地杀死临光的元魂——或者说是从元魂的层面上战胜临光这个古老的神明,她几乎掏空了尧庚年所有的灵力,以此赋予了这股欲望以自由的意志。
现在,这个意志苏醒了。
现在,这个意志站在了自己的‘创造者’面前,对他举起了刀锋,甚至想要将自己的造物主杀死。
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守护圣殿,守护自己有意识开始就要守护的东西,那座废墟一般的圣殿就矗立在那里,祭祀虽然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但那个刻在他魂灵里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守护圣殿,守护一切。
而现在,这个声音的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称呼他为‘祭祀’,还告诉他,自己所守护的一切都是虚妄的,都是不存在的,都是……他赐予自己的。
祭祀刚刚自由的意志无法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了临光的面前,缓缓问道:“那么,这是有意义的么?”
“什么?”
临光一愣,他没想过这个一直都沉默的祭祀竟然能口吐人言,还能问他关于‘意义’之类的问题。
他该怎么回答?
或是说,就算他回答了这些,难道这个一直徘徊在这里的、自己最深的梦魇,就会自毁么?
“如果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如果我向你尽忠,我向你献出我的一切,我的这一生,就是有意义的么?”
“……噗。”
临光没忍住笑了出声,但好在祭祀听不懂这笑声代表的东西,他只是抬头略显迷茫地看着临光,又问道:
“笑,也是有意义的么?”
“……”
临光很想笑,瞧瞧他听见了什么?一团纯粹由死亡之物的欲望所凝聚而来的东西,非人亦非神,这东西居然在问自己,若是向自己奉献一切,他的一生就会有意义么?
“你为什么一直在笑。”
“我为什么一直在笑?你自己不会动动脑子么?”
“……我不理解。”
“你不用理解,哦,也可以,你努努力,没准也会有理解的可能,毕竟自由嘛,你是自由的,不是吗?”
“我不明白。”
祭祀的确无法理解临光的傲慢,他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事情,也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他自己无法为自己的存在证明,所以他渴望一个人的承认,而这个人从目前来看,就是他的造物主临光。
按道理来说,临光身为祭祀的造物主,他应当给予祭祀肯定。
可临光不这么想,他也不想给予这个东西存在的肯定。
临光是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神,他看待任何生物时都是有自己的傲慢的——纵然这股傲慢正在一步步地吞噬他自己,但临光也会坚持这么做。
他是古神,他有这个权利蔑视一切生灵,这片大陆上的生灵、尤其是人类,均是受他庇佑才能活到如今,要不是天道插手坏他的好事,否则现在……他才是那个被所有人信奉的真神。
所以临光没有回答祭祀的问题,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心中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这个东西消失。
临光突然发现,这个东西竟然是自己的梦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突然不怕了,正因为如此,这片被迷雾笼罩的泥沼渐渐清明,那些恶臭的、混淆视听的腥臭雾气淡去,露出了这个地方本来的面貌。
——也不过只是一个……植被茂盛的,泥沼地罢了。
——瞧瞧在这片泥淖地内的那个破烂的废墟,瞧瞧这个在问自己存在的意义的欲望之祭祀,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种可笑荒唐的东西而恐惧万年之久。
想到这里,临光就更想笑了。
而这个时候,祭祀更迷茫了,他看着面前的造物主,又想起了之前与他的追逐与杀戮。
忽然,祭祀突然懂了些什么,他看着临光,缓缓问道:“是不是,杀了你,我的人生才真正拥有意义?”
“……什么?”
“承载着悠久之贪欲的祭祀啊,它将获得永恒的生命与不枯竭的力量。”祭祀低喃着他从有意识开始就记得的话,一字一句地念给临光听。“你要等到下一个更阴险的继承者将自己的头颅斩落,否则这份古神的祝福则永远不会停止。”
“……”
临光熟悉这句话,这正是他给予祭祀的一个……刻印,他为了防止祭祀离开这个地方,因此告诉他,他的永生只是为了守护那个圣殿,如果想要离开这里的话,就要找到下一个偷窥圣殿的继承者,否则它将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而这个诅咒在当时的临光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荒唐的笑话,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有继承者,那么又何谈得‘下一步’呢?
可是如今?
这个诅咒竟然成真了,自己踏入了这个圣殿的领域,站在泥淖地上,与徘徊在这里玩年之久的祭祀面对面。
“你,想杀死我?”
“是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自由——我只有获得了自由,我才能找寻存在的意义,不是吗?”
“你完全可以不这么做。”
“那我该怎么做呢?”
临光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荒唐,他歪头打量着面前的造物,突然觉得,这一切是不是都毫无意义?
自己是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神,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然后冷眼看着上面的生物生生死死。
毕竟无论如何,总会有轮回的东西在其中辗转。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参与进来呢?
临光突然感觉很麻烦,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面前对他显露杀意的祭祀,骤然间便炸开了一簇湛蓝色的烟火,瞬间将这个泥淖之地笼罩。
“……时间。”
“对,时间。”
祭祀昂首看着身旁缭绕起来的湛蓝色火焰,他伸手去触碰,却发现它们并不能烧灼自己,反而是自己手中的利刃在其中渐渐分崩离析,最终化为了灰烬飘落。
“时间啊。”祭祀又重复了一次,随后又抬头看向了面前的男人,歪了歪头。“我是不死的,忘了么?”
“不仅仅是时间,我是古老的神,而你是我的造物,你应当享受最高的死亡。”
“什么?”
“绘梦。”
“……嗯?”
“绘梦,曼陀沙华。”临光就站在祭祀的对面,缓缓地说道。“古老的神创造一切,而不是毁灭一切,这是我所拥有的、最本源,也最强大的力量。”
“听起来很温暖。”
“当然,它能创造万物。”临光说到这里,他的头发也渐渐褪成了白色。“它是我最致命的双刃剑,支付自己的生命,去让任何东西变成我想要的结果。”
“……”
祭祀似乎听懂了,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这双在万年间不曾老去的双臂,正在寸寸开裂。
“你支付自己的生命,让我死去?”
“怎么样,开心么?”
临光说到这里,倒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甚至心情不错地对着祭祀展开了怀抱。“来,给你的造物主最后一个拥抱吧,在死亡之前的拥抱,意下如何?”
“……”
祭祀无法理解这些,他只是刚刚获得了自由思考的能力,刚刚见到了自己的造物主。
甚至说……祭祀只是想要从这里开始自己的一生,但却在这个时候却被自己的造物主否定了。
他抬头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荒唐可笑。
他不仅被自己的造物主抛弃了,现在还要被自己的造物主亲手埋葬。
祭祀没有抵抗,他任由这些湛蓝色的时间带走自己,他脑中应该闪回曾经与面前这个男人斗的过往,但竟然不是……
浮现在祭祀脑海中的是一种感觉,祭祀说不好是什么,但那是一种温暖的东西。
这种温暖的感觉让祭祀有些无所适从,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等的安心与得意。
这是什么感觉呢?
祭祀不明白,他看着面前向他张开怀抱的临光,忽然走过去抱住了他。
瞬间,这种感觉在祭祀的心里有了答案。
“父亲。”祭祀缓缓说道。“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与您共度的这万年的时光,我很充实。”
“……”
祭祀说完这些,身形与意识就都消散了,随后它的原型显露出来,那是一具由各类的尸骨拼凑而成的怪物,那边是祭祀最初的形态:混沌之欲。
只不过混沌之欲早就融入了这片大陆,化作了灾厄进入了轮回,而停留在这具怪物身上的元魂,则在万年的变迁中成了一名祭祀。
一名……渴望温暖的祭祀。
而临光呢?
临光听见了祭祀死前的话语,他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僵在了上面,他刚想要让祭祀再说一遍,可却在低头的时候看见了空空如也的怀抱。
祭祀死了,临光无比确定这点,因为他的生命也因此而逝去,他的头发变的花白,他的身体感到虚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绘梦成功的证明。
他杀死了祭祀,可为什么……这么空虚?
这个与自己缠斗了万年的欲望集合物,为什么会在拥抱自己的时候,给自己带来了温暖与充实的感觉?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称呼我为,父亲?
临光恍然若失,他明白自己胜利了,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他得到了死亡,却失去了希望。
怎么会这样?
临光昂首,这片幻境也随着祭祀的死亡而分崩离析,当然,祭祀的意识也在随着一并消散。
若是在外面、在自己的仙域中,绘梦的副作用并不会这么大。
但这是在尧庚年的元魂里、在言灵儿架构的噩梦中,想要战胜祭祀,临光就必须实打实地掏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这次胜利。
但这……是胜利么?
临光浑浑噩噩地跪了下去,他四周的景色渐渐崩塌,随后两个人影再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是尧庚年与言灵儿。
“算了,算了。”
临光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解决掉他们,可不知为何,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
他只是想跪在这里,去缅怀一些再也得不到的东西。
临光感到了悲伤,但他对悲伤无所适从……
幻境崩塌后,尧庚年重新看见了临光。
不,不如说是白发苍苍的临光,也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其他,临光的那一头白发更像是一头银色的流光,他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的憔悴,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状态,都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临光?”
尧庚年试着喊了一声,他想知道此刻的临光是否还残存着自我的意识。
若是为长久考虑,尧庚年肯定是希望临光在这场劫难后仍会保存自我的意识的。
可若是为了保险起见,尧庚年并不希望这时的临光仍有自我的意识。
几番纠结中,尧庚年来到了他面前。
他低头看着跪坐在地上,垂着头颅沉默不语的临光,又将目光移向了远处那一堆混杂着血肉的尸骸。
——那个就是只属于临光的混沌之梦吧?
尧庚年眯了眯眼睛,打量起来:临光的混沌之梦看起来是一个怪异的古神,这让尧庚年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它降世时与那二十三名人类签订的契约。
‘在那遥远的万年之前,这片名为临光的大陆才刚刚从耀大陆上剥离出来。’
尧庚年记得柳沉舟是这样说的——
‘那个时候,这片大陆上没有一朵文明的花能够存活,生灵遵循着最原始与古老的法则弱肉强食,而这也是那三十二名人类之所以能够成为传说的基石,他们才是最初的守护者,才是最初的伟人。’
“因为足够原始,所以足够纯粹……那二十三个人所战胜的东西,就是那个东西吗?我有点好奇啊。”
看着这一堆尸山,尧庚年情不自禁地问了出声,他刚想要上前近距离观察一下,就被言灵儿抓住了手腕。
“尧哥儿。”
“嗯?”
“据说那二十三名英勇无畏的人战胜了天灾,也就是最初的灾厄,”言灵儿劝道。“说不定这东西就是灾厄呢?你别过去了吧……要是和它产生了什么共鸣……呕……”
言灵儿的呕吐表情做得惟妙惟肖,让尧庚年也想跟着吐了,这让尧庚年又看了看那堆肉。
嗯,的确还是要慎重了。
所以尧庚年收回了前去的脚步,蹲在了跪在地上的临光面前,好奇地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临光?还醒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