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贵们家中爵位多半都是开国时先祖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事后论功行赏得来的, 又或者是先祖立过什么不世奇功,蒙受恩赐。
几代人养尊处优下来,固然有酒囊饭袋, 但其中也不乏有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 头脑清醒、深谋远虑之辈。
好端端的,天子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出来?
难道就是为了叫没嫡子的勋贵回去跟正妻大打出手?
还是说为了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
没有人会这么想。
糊涂些的满脑子浆糊, 真以为这事儿是兴平侯惹出来的,天子又被反对的朝臣激怒,话赶话的说出了“你们也可以出钱换女儿降级袭爵”, 但机敏些的人将这事儿前前后后考量一遍,再去想天子和诸位辅政大学士的态度,就隐约猜到了几分真相。
天子要真是单纯想加恩兴平侯府, 大可以直接降旨为之,就把这事儿当成一个特例、一份殊荣赐下,没谁会多想, 也没人会冒头想钻这么个空子。
可是天子没那么做。
他选择在朝堂上公开这件事情, 用最容易引爆争议的方式释放出这个消息,等到朝臣们大惊失色、激烈反驳时,天子又勃然作色, 用绝对的政治正确压倒了所有反对意见, 继而抛出一个叫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议!
这决议对谁有好处?
正妻和正妻所出的嫡女们。
只对她们有好处吗?
不!
勋贵若以嫡女承爵,一要出钱赎买爵位,二要降级承袭爵位, 两重枷锁上身, 勋贵集团的力量在其作用下迅速削弱, 真正得利的不仅仅是正妻和嫡女,还有中央朝廷!
这是披着羊皮的推恩令, 是直击要害的温柔刀!
可是要反抗吗?
敢反抗吗?
激起夫妻之间的矛盾,致使父女失和是小事,天子既然有意收敛勋贵集团的权力,是想逃就能逃的吗?
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直接搞出了酎金事件,一次性夺爵一百零六人,占当时列侯的一半!
同样的事情,汉武帝做得,当今天子便做不得吗?
你要体面,那大家就体体面面的把事情结束,若是不想体面,那天子有的是办法帮你体面!
脑子不太清楚的勋贵们还在跟妻子大吵特吵,窥到了事件内幕的几个勋贵勋贵已经回到家中,情意绵绵的拉着妻子的手,叹息着说:“夫人,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啊!大郎的娘不懂事,总是惹你生气,我倒有心管束,只是怕大郎记恨,反倒于你不好,现下天子开恩,允准嫡女承爵,我从前委屈过你们母女俩,以后却万万不能如此了……”
这位夫人想的远没有丈夫那么深,原本准备好了一肚子措辞规劝丈夫,没想到劝都不用劝,对方就直接提出来了。
一时心中既是动容,又是感慨,执手相对,继而含泪相拥。
还有几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等到再十日之后的大朝,加上兴平侯府,前前后后竟有十二家公候府邸上疏,请求天子准允以钱赎爵,许嫡女降级承袭其父的爵位。
芈秋欣然应允。
倒是其余人看不明白了。
这边刚下朝,那边儿黔国公就扯住了昌宁侯的衣袖,压低声音,满面疑惑:“老弟,你有儿子啊,怎么就把爵位交给女儿了?你可别犯傻——女儿是亲生的,儿子难道不是?直接把爵位给儿子,这什么事都没有,该是他的都是他的,可要是给了女儿,既要出钱,又要降爵,你图什么?你可不像是惧内的啊!”
“什么惧内不惧内的,这叫一
片真心!”
昌宁侯动情的道:“夫人跟随我多年,操持内宅,孝顺舅姑,从前是没法子,现在天子既然开恩,我难道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黔国公:“……”
那你还娶小老婆!
真跟正妻感情深厚,你就学兴平侯,遣散姬妾就守着黄脸婆一个人啊!
真是无了个大语!
黔国公满脸晦气,又去劝其余人,不想这群人从前该花花、该玩玩,这会儿倒都成正人君子了,一口一个正妻不容易,满嘴都是儿女都是自家骨肉,竟是诚心诚意接受这政略,当真打算放着庶子不管,叫嫡女承爵了。
疯了,全都疯了!
黔国公憋了一肚子气,拂袖而去,只是心里边儿到底有些不安,没理会瞪着自己虎视眈眈的老妻,转头往正房去给亲娘请安了。
“叫您帮儿子参谋一下,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又找不准问题在哪儿。”
他皱着眉头:“要说兴平侯为了老妻和独女能做到这一步我信,可其余那些人,我是真不信!这里边儿肯定有鬼!”
黔国公太夫人两鬓斑白,歪在摇椅上叫两个小丫鬟捶腿,眯着眼问自己儿子:“昌宁侯府宋家,只出聪明人呐,这些年帝都风雨不断,他们家随风倒,从来没走错路,吃过亏,你认不认?”
黔国公老老实实的点头。
黔国公太夫人抓起案上的团扇敲这个蠢东西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知道人家是聪明人,怎么还不跟着他走?我当年就不该嫁给你爹,跟了老昌宁侯多好,生个聪明儿子出来,只管颐养天年便是,何必为你这个蠢东西操心个没完!”
黔国公替自己死了的爹憋屈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结结巴巴道:“真,真叫大姐儿承袭我的爵位啊?这不是亏了吗?!”
黔国公太夫人冷笑一声:“儿子,你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黔国公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回去想了一宿,直憋得心口疼,忍着满腹怨气去找了老妻,应允她上疏说叫长女袭爵的事儿。
这于黔国公夫人而言,真是喜从天降,无心想他为什么突然间转了性,赶紧张罗着叫他去书房写奏疏,趁早将此事落实,以防夜长梦多。
……
如黔国公这样的强硬派都低了头,其余人难免要多想几分,有就坡下驴松了口的,还有的硬梗着脖子不低头,只是到底于心不安,悄悄往徐太傅处捐了一大笔款子。
除此之外,也不乏有一条道跑到黑的强硬派,就是铁了心叫庶子承继爵位,死都不往外拿钱,也绝对不接受女儿降级袭爵。
芈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意见,只叫徐太傅出面冲锋陷阵,至于这些个勋贵们的表现,她心里边儿自有一本账在。
等事情了结之后核对一下,本朝共有勋贵二百三十六家,其中有一百五十三家以嫡子承爵,剩下的八十三家勋贵里边儿,最终有二十七家上疏请求以嫡女降级承爵。
其余五十六家里边儿,有二十来家心下惴惴,为求心安往徐太傅那儿撒钱,至于剩下那三十来家油盐不进、一毛不拔的……
芈秋翻着名单冷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朕不留情面,找个机会一把废掉拉倒!
去掉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家,最后约莫剩下二百家勋贵,二十七家以女承爵,大概九分之一的比例,已经不算是少了。
礼部猜度着天子的心思,顺势提出了组建女子太学院的建议,满朝文武眼观鼻鼻观心,原本该是群臣反对的事情,竟无一人吱声。
他们毕竟
不傻,这事儿天子已经敲定了,没必要再跟天子拧着来。
再则,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公府、侯府继承人,相应的教育必不可少。
于这二十七位即将承爵的女郎来说,刺绣女工都成了过去,既然坐上了那个位置,就必须肩挑重担,进入女子太学院接受迥异于从前的政治教育,承担起家族的未来!
女子太学院的组建工作交到了吴大学士手里,他老人家用一晚上的时间仿照太学院拟定了女子向太学院的相关章程。
尤其妙的一点是,除去专门针对承爵之女的班级外,他还专门设置了几个针对贵族女子进行政治化教育的班级,此事在朝堂上公布之后,也没有遭到任何反对。
大家看得很明白,女子承爵的口子既然开了,就不会随随便便关上,当今天子毕竟正当好年华,起码还能执政三十年,这政略等闲不会被废黜的。
他们也有儿孙,更无法保证儿媳妇、孙媳妇一定能生出嫡孙、嫡重孙来,也就是说在嫡系男嗣出生之前,每一个嫡系女孩都有可能成为偌大家族的继承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从小就给孙女们最好的教育?
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能够带领家族繁荣几十年,再怎么呕心沥血的培养,都嫌不够!
退一步讲,就算之后儿媳妇又生出嫡孙来了,精心教养的嫡孙女要嫁出去,这也不算亏。
孙女也是会有儿女的,教育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好的母亲能够通过言传身教,春风化雨的教诲自己的孩子,她们的身上承载着未来。
不只是勋贵们,文官武将们都在考虑着要将女儿送去读书。
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再则,也可以趁机拓展一下人脉嘛!
下朝之后,相熟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的说着话离开,徐太傅叫了吴大学士一起,散步般往僻静处去。
“陛下如此举止,想做的怕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吧。”
女子承爵跟男子承爵是不一样的,最大的区别就是——承爵的男子是可以入朝为官,领命办事的!
现下天子开恩,令女子承爵,又许设女子太学院,言外之意,不就是假以时日,这些承爵的女子也可以登上朝堂,为官作宰吗?
吴大学士笑:“太傅,我们老了。”
徐太傅微露愕然:“嗯?”
吴大学士神情有些感慨:“已经是年轻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代了啊!”
徐太傅反应过来,有些怅然,又有些期许:“是啊。”
他很快便振作起来,风风火火的拉着吴大学士往外走:“嗨,想那么多做什么,干就完了!”紧接着又是什么生命在于奋斗,007是一种福报之类的鸡汤。
吴大学士:“……”
老兄,要卷你自己卷,大可不必拉上我!
……
朝堂上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太医估计的产期终于也到了,稳婆和太医都已经住进了偏殿,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
皇帝努力吃了几个月,肚子倒是不小,身上却没长太多肉,原本月份大了的时候,孩子动的很频繁,只是不知怎么,临近产期的时候,反而动的少了。
他有些害怕,稳婆前来查看情况的时候问了几句,听对方说这都是正常现象,才暂时放下心来。
八个月半的时候,皇帝就不跟芈秋同寝了,而是跟庄静郡主睡在一起,晚上若是有个什么,后者照应起来也方便。
白天芈秋自有政务去忙,庄静郡主便带着几个婢女做些针线活儿,她手艺不错,宫里的布料也好,孩童用的小肚兜绣得异常精致,虎头鞋上的眼睛也活灵活
现。
皇帝从前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只是这会儿肚子里有个调皮的孩子,再去想肉呼呼的小家伙生出来之后穿着小肚兜的可爱样子,他爱得心都要化了。
交换身体的时候,他没能得到杜若离的记忆,当然也没能接收她的手艺,刺绣活儿一窍不通,唯恐庄静郡主发现不对,都没敢说自己绣一针,只是等庄静郡主等人不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从笸箩里取了针线,试探着绣了几下。
果然惨不忍睹。
皇帝有些气馁,下意识的想要放弃,只是想到肚子里即将落地的小皇子,最后还是又一次拿起了针线。
即便手艺差一点,他也想让阿宣穿一次自己做的小衣裳。
一次就好。
皇帝背着人悄悄努力,最后总算勉强做出了一件还像样的,庄静郡主瞧见后捡起来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你啊,进宫这么久,手艺还是差,一点儿都没看出好来。”
皇帝一把夺了过来,又羞又恼:“阿宣又不知道好坏!”
他声音低了下去:“好歹叫他穿一次呢,这是我亲手为他做的呢。”
他的母亲从来没有为他做过这种事情。
庄静郡主觑着他脸色:“真不高兴了?我说着玩的,对孩子来说,只要是母亲做的,就是最好的。”
皇帝脸色显而易见的晴朗起来:“这是自然。”
太医预计产期在月底,没曾想这孩子倒真是沉得住气,直到下个月的初九才有了动静。
那是个午后,皇帝用过饭后想到床上去躺一会儿,一个没注意被凳子绊了一下,顺势跌到了地上,再回过神来之后,身下已经濡湿了一片,痛楚密密麻麻的传了过来。
这感觉太过陌生,他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倒是庄静郡主很快回神,一叠声的催促宫人:“去请太医和稳婆来——热水呢?”
宫人们利落的回答:“小厨房一直备着呢,马上送来!”
皇帝这时候还能动弹,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往早就备好的产房去,一边儿感受着身下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痛楚,一边儿禁不住同庄静郡主道:“母亲,我感觉没那么疼,你们之前说的太邪乎了……”
庄静郡主看着他天真无邪的面庞,慈爱道:“是是是,我骗你的,其实一点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