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自信的“嗯”了一声,慢慢坐到产床上。
宫人眼明手快的近前去帮他脱了鞋,皇帝平躺上去, 又问:“多久能生出来?两刻钟够吗?”
庄静郡主:“很快的, 一眨眼的功夫就出来了。”
皇帝放下心来。
遵照之前的演练,殿中众人此时各有要做的事情, 扯帐子的,烧热水的,熬催产药的, 给天子送信的,还有人往祈安监去送信,叫那边儿为皇后和未出生的皇嗣祈福, 不一而足。
皇帝没什么事情做,在床上干躺了一会儿,就觉腹中传来的疼痛逐渐加重了, 因为羊水破开的缘故, 身下湿漉漉的难受,又黏又闷。
身体不适,他不由得皱起眉来, 问庄静郡主:“是快生了吗?我觉得有点疼。”
庄静郡主娴熟的糊弄他:“快了快了!”
产房中的闲杂人等都被驱逐出去, 椒房殿的庭院里开始举行祈福仪式,等稳婆从偏殿那边儿赶过来,遮蔽的帐子马上就给拉起来了。
几个稳婆洗手的功夫, 宫人们帮皇帝脱了下衣, 他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就见年纪最长、据说也是经验最丰富的那个稳婆走上前来,探手去试了试, 摇头道:“都没开到二指,还早呢。”
又对皇帝说:“娘娘若是饿的话,不妨再用些东西,吃饱了肚子才会有力气生产。”
皇帝深觉匪夷所思:“这还来得及吃饭吗?我不是已经发动了吗?”
稳婆被他这股子无知者无畏的心境震慑,怔楞几瞬后,下意识去看旁边庄静郡主,竟不知道是该跟他说实话好,还是随便敷衍过去了。
她短暂一迟疑的功夫,皇帝就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手臂支着身体往上一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觉腰腹处一股剧痛传来,好像是有一把凿子嵌到骨头里边儿生钻硬撬似的。
他不受控制的惨叫一声,身体马上瘫回去了。
稳婆赶紧道:“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呢,娘娘您省着点力气,少出声啊!”
皇帝双手死死的抓住被子,额头青筋绷起,痛得都要痉挛了,强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不,不是已经发动了吗,怎么听你这意思,好,好像还要很久?”
稳婆心说这都哪跟哪儿啊,你这连二指都没开出来呢,离瓜熟蒂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她拿不准该不该跟皇后说实话,一脸为难,这档口皇帝已经转脸去看庄静郡主了:“娘!”
他近乎哀求道:“别人能骗我,您不能骗我啊……”
庄静郡主叹口气,又心疼又不忍的看着他:“快了快了,没听稳婆说吗,快要开到二指了,等开到十指就能生了,我们女人都要走这一关,娘熬过去了,你怎么会熬不过去?”
皇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还想再问,却被稳婆制止了:“娘娘还是少些言语,多多积蓄气力吧,精力留着后边儿使,别早早耗空了。”
皇帝心头一沉,难免忐忑,只是很快他就没心思再去胡思乱想了。
因为太疼了!
隆起的肚腹一突一突的疼,盆骨好像在逐渐裂开一样,腰背、臀部,甚至是脚后跟都疼,皇帝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手艺人手里的木偶,被迫拉伸到一定程度,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他无心言语,额头上逐渐生了冷汗,最开始只是在痛苦中低低呻/吟,没过多久就忍无可忍,痛呼出声。
从前庄静郡主说生孩子的时候骨头缝会打开,那时候他听着只觉怖然,实际上却无从想象,现下真的到了生产的时候,才能够体会到那
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明明已经痛得失去理智,但灵魂中仿佛仍旧存留有一丝清醒,他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在绝望中挣扎的同时,清晰地感受到腰部骨头一寸寸打开,为腹中胎儿的出生扫平道路……
芈秋接到通知之后就迅速赶了过来,表现的像是世间任何一个牵挂妻子但又无能为力的深情男人一样,焦急不安的在殿外走来走去,听到内殿里传来皇帝凄厉的叫声之后,还冷着脸上演医闹:“传令进去,若是皇后有何不测,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然而医闹并不能带来任何医学奇迹,皇帝的痛苦还在持续。
他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口里咬着一块叠起来的帕子,双手死死的抓住被褥,神情几近狰狞。
稳婆的手在他身下进进出出,额头上同样密布细汗,起初的自信满满逐渐变成了惶恐不安。
长久的疼痛并不能带来麻木,只会叫痛苦依次累积,最后彻底将人打垮。
骨头被一寸寸打开的剧痛,身下刀割般的撕裂感,还有全身筋骨都在被人撕扯的绝望,皇帝怀抱着希望艰难挣扎了三个时辰,生生熬到了天黑,只是并没有等到解放,而是等来了更加艰涩干裂的痛苦。
“不行啊……”
稳婆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擦汗了:“产道开得太慢,娘娘母体中的羊水都要流干了,再这样下去,不仅皇嗣难保,娘娘怕也会有危险。”
她战战兢兢的看着旁边脸色惨白的庄静郡主:“吩咐煎药吧,郡主娘娘,再不服药只怕就来不及了。还有……”
稳婆声音愈小:“若是有个万一,保大还是保小,也该给老身句话儿啊。”
庄静郡主勃然大怒:“什么保大保小?皇后母子二人都要平平安安!”
皇帝已经在痛苦中几近昏迷了,此时却被庄静郡主格外尖锐的声音惊醒——保大还是保小,情况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了吗?
若是真有个万一……
又一阵剧痛袭来,他死命的抓住被褥,指甲生生折断,不受控制的惨叫出声!
外边儿芈秋听人传话,当即便作色道:“皇后与皇嗣都要平安才好!”
略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嘱咐道:“若事有万一,便保皇后。”
宫人听了回话,满面动容,急忙入内去将此事告知稳婆,又含泪对皇帝道:“陛下待娘娘这样情深义重,您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加一把劲儿,把小殿下生下来才好!”
听稳婆问起保大还是保小的时候,皇帝心里不是不怕的,这跟爱不爱孩子没有关系,蝼蚁尚且偷生,人怎么就不能活着呢?
这段时间的相处于他而言太过美好了,美好到他甚至以为这是一场梦,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有忐忑,也会彷徨,他想——万一这一切都是杜若离用来麻痹他、哄骗他的呢?
如果她真有此意,自己怀孕生产之时,就是最方便铲除掉自己的时候。
可是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保全自己。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怕了。
她希望他活下去,跟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他怎么能叫她失望?
催产药很快被送了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气息被送到皇帝唇边,他被人扶起身来,强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将其饮下,继而重新倒回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像是一只垂死的飞鸟。
药效发作的很快,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宫口的逐渐打开,在皇帝悲鸣的战栗之下,稳婆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笑意:“开了开了!”
她赶紧给皇帝加油鼓劲儿:“娘娘,您听老身的话来用劲儿,小殿下马上就要出来了——”
皇帝在产床上煎熬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希望,遵循着稳婆的话一次次用力,煎熬到深夜之后,迎来的却是一次次的绝望。
“不行啊,”旁边协助生产的产婆伸手摸了摸皇帝高高隆起的肚腹,带着哭腔道:“皇嗣养的太大了,产道太窄,出不来!”
皇帝这是头一胎,孩子又格外大些,本就艰难,加之生产时间被拖得太长,母体胞宫里的羊水几乎都流干了,简直就像是钝刀子在身下一寸寸硬割,想想便觉毛骨悚然。
皇帝脸色最后一丝血色都淡了,颤抖着慢慢喘息,哀嚎着叫孩子的名字:“阿宣,阿宣……”
稳婆挽着袖子,满头大汗,硬着头皮鼓励他:“娘娘,就快好了,吸气,呼气,吸气——用力!”
皇帝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结果孩子没生出来,身下却被撑裂了一道口子,偏这时候别处的痛觉都被减弱,唯有这一处格外敏感。
他又一次痉挛着抽搐起来,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稳婆知道这一票买卖要么衣食无忧,要么相约地府,咬着牙看了半晌,终于向庄静郡主发狠道:“郡主娘娘,实在是没法子,胎儿太大了,产道太窄,生不出来啊,既然已经撕裂了,不如……”
庄静郡主面容都被眼泪濡湿,她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强忍着哽咽道:“那,那就剪吧。”
稳婆得了话,略微松一口气,转头吩咐人去准备家伙儿。
皇帝刚刚恢复意识,就见产婆从宫人手里边儿接过了什么东西,右手执着,尖端银光闪烁。
他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毛骨悚然至极:“你——你她妈要干什么!!!”
产婆面目狰狞:“还不按住娘娘!”
皇帝:“?!!!!”
皇帝看着她手里边那把剪刀,拼死挣扎起来,奈何接连数个时辰的生产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被人死死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产婆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芈秋带着人在外边儿等,忽然间听见内殿安静起来,还当是已经生了,只是还没等脸上露出笑容,就听产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啊啊啊啊啊!!!我艹尼玛!!!!!!”
那地方本就娇嫩,摩擦几下都会疼,更何况是生生剪开了。
皇帝发出一声几乎是濒死前的凄厉声,继而青筋抽搐,瘫软在床,神情麻木,宛如一具只剩下呼吸本能的尸体。
稳婆们不敢在这时候刺激他,只伸手过去,一下接一下的将孩子往下顺。
皇帝昏迷了片刻,再醒过来见到头顶上的那些面孔,感觉就像是去了一趟阎王殿之后的久别重逢。
庄静郡主含泪勉励他:“这回是真的快了,好孩子,再用一次力,最后一次就好……”
皇帝不敢用力了。
真的不敢用力了。
太疼了!
疼啊啊啊啊啊!!!!
庄静郡主拉着他的手,泪眼朦胧:“为了阿宣,为了小皇子,多想想孩子,咱们前边儿九十九步都走了,还差最后一步吗?”
想到儿子可爱的面庞,肉呼呼的小身子,这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心心念念的国朝储君……
皇帝硬生生憋出来一股力气,配合着产婆的动作,发狠用力!
“哇!”
剧痛猛烈袭来的同时,婴孩响亮的哭声浮现在所有人耳边。
在这一刻,即便是备受摧残的皇帝,脸上也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一抹笑意。
“生了啊,我的小皇子,我的阿宣……”
庄
静郡主利落的剪断了脐带,自有人去为皇嗣清洗身体上的残余污物,取了簇新的襁褓布来将新生的小殿下裹起。
稳婆脸上的笑意在这一瞬变得有些勉强:“郡主娘娘……”
庄静郡主转头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皇帝硬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有昏厥过去,见她们这样反应,心头疑窦丛生,不安顿起:“怎么了?是阿宣哪里不好吗?”
他满脸焦急,声音凄厉:“娘,阿宣怎么了?!”
庄静郡主从稳婆手里接过那个小襁褓,笑意柔和:“孩子没事儿,她很健康。”
略微停顿了几瞬,她继续道:“是位漂亮的公主。”
皇帝手指收紧,脸上的表情直接僵住了。
公主,吗?
他盼了又盼的孩子,心心念念的国朝储君,居然不是皇子?
再回想起为了这个小东西所遭受的苦楚——
皇帝咬牙切齿,说的话就跟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似的:“就算是公主,也得叫她做储君!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