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茜娘一去就是三年之久, 所获颇丰,除去芈秋再三嘱咐叫搜罗的经济作物,还有途径各国的特产等中原未曾见过的特产, 譬如金珠香料、宝石木材, 甚至于还逮了几头长颈鹿和斑马回来。
等到巨轮抵达长安时,几乎半城的百姓都去围观了, 别的稀罕东西都封在箱子里等闲瞧不见,唯有那几头长颈鹿满脸茫然,伸着长的惊人的脖子迎风招展, 看得长安百姓瞠目解释,啧啧不已。
“那是什么东西?鹿吗?又仿佛不太像。”
“难道是南边人养的马?”
“这么长的脖子,可怎么骑啊!”
等那几头套着笼头的斑马被人牵出来之后, 岸边伸着脖子围观的百姓们立时便炸开了锅:“天!那是什么东西?!”
“是,是马吗?长得有点像啊!”
“怎么还花里胡哨的,黑白两种颜色呢!”
“就是不知道跑得快不快!”
百姓们还在热议, 郑窈娘已经带着几个副手入宫向天子复命, 自有尚宫局和殿中省的官员前来检收名单,将所带回的东西一一登记入库。
三年不见,郑窈娘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走的时候还是个十七岁的姑娘, 容貌端秀, 饶是体态挺拔些,肤色倒还白皙,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 露在外边儿的皮肤都晒黑了, 个子也拔高了一些, 身形匀称,臂膀处覆盖着一层流畅又结实的肌肉, 犀利健美,宛如一把出鞘的宝刀。
芈秋看了一看,便不禁赞一声“好!”。
自从女子得以承爵和入朝为官之后,时下对于女性的审美也发生了一定变化,从前都以纤细娇柔、弱不禁风为美,近年来却也逐步开始欣赏挺拔健美、慨然有气度的女子,肤色上不再一味的追求白皙娇嫩,自然健康的麦色逐渐成为主流。
以郑窈娘现下这般姿容,几年前即便有着侯府独女的金字招牌怕也不太好嫁,现在倒是一等一的引领风范,走在时代前沿。
芈秋很欣赏这样的风尚。
美本身是无法被定义的,文静是一种美,活泼是一种美,秀美是一种美,健美也是一种美,但是那种通过摧残女子肢体、打压女子人格所缔造出的纤柔娇弱、不能自理,绝对不能够称之为美!
如时下这样,就很好。
郑窈娘拜见天子,继而讲起沿路的见闻,她率领船队自泉州离港,一路南下,途径南洋诸国,再按照祈安监交付的地图和洋流指示图,远渡重洋……
她说的郑重,芈秋听得认真,一边听,一边跟郑窈娘先前递上来的奏疏相对照,足足过去两个时辰,方才宣告结束。
芈秋心里边儿转着几个想法,只是倒不必急于一时,当下和颜悦色道:“你此去辛苦,朕深知之,好了,既然已经复命,便回家去吧,料想兴平侯夫妇早该等不及了。”
郑窈娘一去三年,又岂能不挂念父母?
她眼眶微湿,向天子再拜,起身退去。
芈秋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胖墩儿公主完成课业之后,高高兴兴的往前殿去找父亲:“父皇!”
她黏着父亲撒娇:“父皇我想去看小鹿,还有花的马!”
皇帝相貌英俊,杜若离也是美人,生的女儿自然容貌美丽,虽然芈秋一口一个胖墩儿的叫着,但人家也没胖的那么夸张,谁家小孩子还没点肉,脸颊不肉嘟嘟呢。
芈秋被她的童言稚语逗笑了,将女儿抱到膝上:“今天时间晚了,明天咱们一起去看。”
又想起另一事来:“郑窈娘不是还带回来一堆南洋特产吗?挑一点送过来,看有没有合朕
口味的。”
吉春打发人去搬了个箱子过来,觑着上边的封条,见标注的是水果,便吩咐人打开了,刚一开箱,就嗅到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味入鼻,奇臭无比。
吉春没忍住,捂着心口干呕一下,还惦记着不能在御前失仪,赶忙挽尊:“大概是放坏了。”
胖墩儿公主吸了吸鼻子,说:“可是我觉得很香啊。”
她从父亲膝上跳下去,迈着小步子走过去闻了闻,确定的说:“就是很香!”
芈秋摆摆手:“打开看看吧。”
吉春满头“……”,又不敢表露出来,近前去一边干呕一边把箱子打开,露出一个黄绿色长了满身刺的东西,先前大概是用冰镇着的,此时还有些凉。
胖墩儿公主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个可以吃吗可以吃吗?怎么吃?!”
她转头朝父亲道:“父皇,它好香啊!”
珍珠倒还能受得住这股气味,近前去瞧了瞧贴着的封条,对小公主道:“这是产于南洋的一种水果,名为徒良,剥开外皮后食用。”
小公主眼睛扑闪闪的:“要吃!”
珍珠很宠爱她,马上就吩咐人去取了盘碟,亲自掰开那个味道怪怪的果子,剥出果肉,小公主跟陛下一人一份。
芈秋试着尝了口,很软糯的口感,颇觉香甜,马上便吩咐侍从:“杜太尉府上送一个,徐太傅还有其余几位大学士都送一个。”
结果就是第二天顾大学士捂着鼻子,拒绝跟吃过屎的人说话。
……
郑窈娘回来了,芈秋也兑现了三年的承诺,准允她承袭父亲兴平侯的爵位——不是降级承袭,而是直接承袭。
理由很简单,功高当酬。
祈安监的人已经将她从海外带回来的作物分门别类的整理出来,按照随行出海农官的笔记按时播种,此外,还有数以千斤论数的香料布匹,乃至于成箱的宝石和玻璃器物,除去供应宫廷之外,剩下的很快便被抢购一空。
徐太傅一宿没睡,熬夜打了六七个时辰的算盘,得到了最终结果,人吃马嚼都算上,再加上造船的人力物力,这一趟出海全都给赚回来了,且还有盈余。
就这,还是没算上那些农作物的巨大价值下的结果,更不必说此次远航所带来的政治效益与军事助益了。
这一次出海,值!
伴随着郑窈娘的回归,朝臣们又有了新的工作,新型作物的推广乃至于旧作物的转型成了新的问题,东西是好东西,作物是好作物,但一个不好,是要闹出灾祸来的。
如何使得百姓愿意接受新作物,摒弃旧作物?
旧作物的消失,对于以旧作物为主体进行经营的小农和商家而言,是否是一场灭顶之灾?
一项项难题,都需要底下人慢慢统筹。
好在天子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掌舵,这条路虽然长,总是能走到尽头的。
……
时间一天天的过得飞快,世界也是日新月异,蒸蒸日上。
等到大公主欧阳宣十五岁及笄那年,女子往太学院求学,入朝堂为官,都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了。
等朝臣们听说天子令泰山公主节制幽、云、兖、徐等十六州军事时,半点也没觉得讶异,只跟回家吃了碗炸酱面似的,理所当然的想:噢,这样啊。
女子都能承爵上朝了,再出个女皇帝,好像也不奇怪?
没办法,这世道变得太快了。
从前我们上朝的时候,都是天不亮就起身,揣着手叫仆从提着灯笼,坐着轿子颠啊颠,现在
直接出家门口买票,短程火车直接开到玄武门,这你敢信?
到了玄武门,再换一站车,直接到宣室殿外打卡,这你敢信?
从前上街要么骑马,要么坐轿,现在这两种老套的交通方式都被淘汰了,更时兴的是骑自行车和摩托,这你敢信?
本来老一辈儿的人不该这么快就接受这些个新事物的,但是自打徐太尉发现这些个玩意儿能极大的缩减通勤时间后,那老卷王带头骑摩托出城办公,这你敢信?
听说他最近还想联合祈安监出一款上班打卡的工具,取名叫钉钉……
这老东西还真是燃烧生命,孜孜不倦的在卷啊!
离大谱的事情一多,再出个女皇帝就成了小事,洒洒水而已啦!
果然,没过多久,天子便降旨册封长女泰山公主为皇太女,继而又将其余几个子女分封到海外诸州去,朝野民间对此早有猜测,竟也无波无澜的接受了这件事情。
稍显离奇,又有些合乎情理。
……
皇帝凉了之后,芈秋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天子,兢兢业业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时间对于她的影响微乎其微,好像什么都不足以引起她的动容。
直到徐太傅突然倒下。
那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再寻常不过的天气,事发之前毫无预兆。
芈秋刚看完福州拍来的电报,准备往殿外去活动一下,还没等迈出门,就有人急匆匆前来报信——徐太傅在官署里晕过去了。
芈秋原地呆怔了半晌,才大梦初醒般想起来,徐太傅今年也已经七十有五了。
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这种突然的晕厥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征兆。
一股不祥之感笼罩在心头,芈秋头一次感知到了胆怯,什么都顾不上,慌里慌张的往官署去。
她到的时候太医刚刚将听诊器收起来,见了天子之后,神情悲悯,几不可见的摇摇头:“太傅是积劳成疾,老臣无能,回天无力。”
房间里围着好些官员,俱是神色忧惶,见了天子之后纷纷躬身问安,芈秋无心同他们言语,摆摆手全都打发出去了。
徐太傅此时已经醒了,喘息声有些粗,看见她后,仍旧躺着,慢腾腾道:“陛下来了啊,人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芈秋坐到床边,用力握住他苍老的手掌,默然无语。
徐太傅见状,便笑了笑,很释然,也很坦荡:“刚好陛下将其余人遣散,老臣也有些话要同您讲。”
说到此处,他喘息声稍稍急切一些,平息了片刻,方才继续道:“老臣,老臣家中有两子,俱是才干平庸之人,可以守成,却无开拓之能,老臣身后,陛下便不必,不必加恩擢升他们了。”
芈秋沉默着点一点头。
徐太傅见状,神色微松,继而交代起别的事情来:“老臣手头的差事,一项项都列的清楚,只是老臣一定是做不完了,吴大学士老成持重,可托重担……”
芈秋点头道:“好。”
说完这些,徐太傅又是一阵长久的喘息,双目无神的对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方才慢慢开口,解释道:“当年,当年先帝议储,有意立三皇子,是,是我力保当今登基的,我知道好些人都觉得这是因为当今是我的学生,觉得我是为了自己,不是那样的……”
他说:“国朝颓像已生,越是这种时候,越该求稳,废嫡立庶,是取乱之道啊。”
芈秋道:“我明白。”
徐太傅双眼已经有些浑浊,怔怔的看了她半晌,重复道:“你,你真的明白?”
芈
秋也重复答道:“我真的明白。”
徐太傅忽然间笑了,继而勉强抬起手,示意她靠得近些。
芈秋顺从的低下头去,听他在自己耳边道:“我知,知道你不是他,可你是个好皇帝。”
徐太傅慢慢道:“能做你的老师,我,我很高兴。”
芈秋为之变色,诧异的看着他。
徐太傅像是完成了一个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继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芈秋强行抑制着悲伤,温声劝他:“老师,歇一歇吧,先别说了。”
徐太傅有气无力的摇摇头,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反手握住她手掌:“好,好好干,别怕。我先走一步,到了地下,我那倒霉学生和本朝先祖若是寻你晦气,你喊一声,我,我带着人来帮你!”
芈秋霎时间泪如泉涌,看着他用力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