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权给皇后, 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这场选秀纯粹由皇后主理,当然也不会有人对她的选择提出异议。
武则天选了好些个出身高门的贵族秀女, 另外也从商户人家挑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出来, 甚至于还选了几个不甚符合时下审美,出身武家、容貌稍显粗犷英迈的武官之女入围, 等最后入选的名单敲定出来,所有人都麻了。
皇帝不插手选秀之事,但最后人选出来了, 名单总得送到他面前去瞅一眼,接过去看了一眼,他神色有些微妙。
武则天穿了一件鹅黄色宫装, 凤钗绾发,笑吟吟在他对面坐下,张嘴就来:“选秀不仅仅是为了充斥陛下的后宫, 绵延皇室, 也是为了向天下施恩。选高门女子入宫只是寻常,而商户人家——陛下既有意对外用兵,又觉户部钱粮不足, 也该找几个富商为国出力, 出钱的都赏了,武将一方怎能不赏?重文轻武是先祖定下的朝略,只是朝廷近几年厉兵秣马, 正是该加恩武人的时候, 不能使得他们居于文官之上, 选几个武官之女入侍天子也是好的……”
皇帝听罢豁然开朗,面露赞许之色:“从前总说贵妃是女中诸葛, 今日再看,倒是元望更担得起这个称号!”
“陛下别这么说,叫姐姐知道,该吃心了。”
武则天嗔他一眼,神情微露羞色:“再则,臣妾也是有私心的……”
她低声道:“虽说是为陛下选秀,但也不想选姿色太过出众之人入侍,若是陛下喜欢上旁人,却不知会将臣妾忘到哪里去。”
皇帝此时待她情谊正深,闻言又是得意,又是怜惜,起身到她身后去扶住她肩头,柔声道:“我有元望为妻,便是天仙下凡,也不换的!”
两个人坐在一处说了好些亲昵话,皇帝脸上忽的显露出几分歉疚来,拉住她的手,轻轻道:“元望,我还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武则天见他眉宇间神色隐约透出些微窘迫,心下微凛,语气却仍旧和煦:“什么事?”
皇帝沉吟再三,终于道:“李妃的胞妹,此次也在人选秀女之列。”
武则天脸色笑意敛起几分,错愕道:“臣妾并不曾在名单上见到李家小姐的名字。”
“唔,”皇帝有些为难:“她,她跟别的秀女不一样。”
武则天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皇帝自己心里边儿也觉别扭,拉着她的手,迅速阐述了事情原委:“李妃死后,朕不曾予以追封,李家因此大伤颜面。李妃的祖父业已辞世,父亲也在几年前病亡,现在是李妃的叔父掌家,前不久他上疏乞恩,道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不曾追封李妃,李家不敢有丝毫怨囿,只是请朕看在他的父兄为国尽忠几十年的份上,赐予李家几分颜面,许李妃的胞妹小李氏入宫侍奉,也好叫天下人知晓,李家并不曾失意于上……”
他觑着武则天的神色,继续道:“李家毕竟也是书香世家,向有令名,他如此低三下四,朕却也不好推拒。”
不想武则天不仅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很感兴趣的问他:“这位小李氏年方几何,品性如何,读过什么书,可识字吗?”
皇帝:“……”
芈秋忍不住道:“够了!这是选妾的时候吗?小武你清醒一点!”
皇帝硬生生给噎了一下,顿了几瞬,方才道:“朕倒不曾见过她,只是她叔父在奏疏中讲,是很沉稳的性格,颇有其祖父之风,又因为生在读书人家里,是个颇有几分才干的女子。”
他也知道自己越过皇后安排了小李氏进宫,难免令她难堪,此时便执着她的手柔声抚慰:“元望,你放心,小李氏
入宫,不过是为了宽慰李家,朕心里所在意的,也只有你一人罢了,至于这个小李氏,给她个高些的位分,叫在宫里荣养一生,朕也算是不负李家了。”
武则天轻轻摇头:“后宫嫔妃,在臣妾这里都是一视同仁的,臣妾能容得下其余人,又怎么会容不下她?”
又问皇帝:“您想给小李氏什么位分?”
皇帝斟酌着道:“贤妃,如何?”
武则天却道:“宫中四妃向来以贵德淑贤为序,贤妃最末,低了一些,还是德妃吧。”
皇帝怔怔的看着她,眸子里难免溢出几分光亮:“元望,你实在不必如此……”
武则天揣摩着他的心思,深情款款,说了最合乎他心意的回答:“臣妾愿为陛下分忧,不使陛下为难。”
……
新晋的这批秀女,原本并不曾引起外人关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偏宠皇后,甚至连殿选都不曾露面,所有中选之人都是皇后亲自选出,重才不重色,难免有人在背后嘀咕皇后算盘打得精,但是偏偏谁都无法说出什么二话来。
中宫为天子选妃,自然要看德行和才干,你敢说这有错?
只是等到中选名单最终公布的时候,外臣们惊诧的发现当今原配发妻李妃的胞妹赫然在列,且入宫便是仅次于贵妃的德妃。
这下热闹可大了。
韩元嘉听闻消息之后,也是皱眉,只是知道嫡妹心中自有算计,倒不惊慌,照旧陪着福哥儿读完书,这才往长春宫去见嫡妹,问她事情原委。
武则天靠在塌上,虚扶着将将显形的肚腹,笑着说:“我知道啊,陛下原本是想叫她做贤妃的,我给提成了德妃。”
“李妃的事情,满朝文武都盯着呢,谁不知道是天家理亏?李家若真是有心以此谋利,要么就求个官,要么就儿孙求个恩荫,再不济就给小李氏求个诰封,叫她入宫为妃,博一个前程,这算什么啊?亏他们想得出来!以我之见,不出十年,李家就要败落了!”
宫人送了温热的燕窝过来,武则天坐起身来:“这件事姐姐就别管了,我自会处置,这个小李氏若真是有其祖父之风,我自然不亏待她,若是有意想跟我掰腕子,我能把她扶上去,就能把她拉下来!”
她吃了两口燕窝,又低声问:“内宫都控制住了吗?”
韩元嘉微微一笑,眼波温柔:“我用项上人头跟妹妹作保,保管一片纸也露不到宫外去。”
武则天便笑起来,用汤匙盛了燕窝喂她:“别发这么狠的誓呀,姐姐辛苦啦!”
……
过了四月,天气便一日日的热了起来,乾清宫是天子居所,长春宫皇后有孕,这两个地方最先用上了冰。
而就在小李氏入宫的前夕,皇帝贪凉受冷,夜里发起烧来。
内侍发现之后不敢隐瞒,匆忙往西暖阁去禀告皇后,同时又急急忙忙去请太医。
太医到了之后手往皇帝腕上一搭,神色略略释然几分:“陛下发烧,乃是受了凉的缘故,倒不十分凶险,降下热来,吃几日药便会好的。”
武则天捂着肚子坐在旁边,面带忧色,吩咐他说:“去煎药吧,本宫在这儿守着陛下。”
内侍监怕皇帝醒了怪罪,赶忙道:“奴婢们在这儿守着就行了,娘娘身怀有孕,哪能受累呢。”
武则天摇摇头,神色柔婉,语气坚决:“陛下病着,我如何能够安枕?非得眼见陛下醒了才能安心。”
内侍监见她执意为之,也不好再劝,拧了帕子递过去,眼见着皇后放轻动作搭在了天子额头。
如此熬
了一夜,等到皇帝再度醒来之时,只觉喉咙肿痛,头脑混沌,皇后坐在一侧,双眼熬得通红,神色疲惫却难掩欣喜:“陛下醒了?”
皇帝很快反应过来,窝心之余,又觉恼怒,沙哑着声音骂周遭内侍:“该死的奴才,都是怎么做事的?!皇后有孕,居然叫她这样熬着!”
武则天赶忙解释:“陛下勿要责备他们,是妾身执意留下的。”
她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便适时的以手掩口,打个哈欠:“陛下既醒了,妾身便能安心歇息了,方才臣妾已经差人请贵妃前来侍疾……”
皇帝一个劲儿的催促她:“你我夫妻至亲,何必如此?快去歇着吧!”
等韩元嘉到了,难免问起皇后何在,皇帝满面动容的将方才之事讲了,果然换得韩元嘉一句感慨:“妹妹心中最看重的,到底是陛下啊。”
皇帝:是啊是啊,元望她好爱我!
……
小李氏悄无声息的入了宫,韩元嘉将她安排到了永寿宫居住,别说这会儿皇帝病着,就算没病,怕也不会召幸她的。
而小李氏也很沉得住气,入宫之后哪儿都没去,将永寿宫归置整齐之后,便闭门不出,日复一日的在寝殿里为皇帝祈福。
韩元嘉听说之后只是一笑:“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呢。”
皇帝现在正处于病得难受又不会病死这个区间里,想说句话,又嫌嗓子疼,想批阅奏疏,又觉头昏脑涨,偏偏这几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邪,朝中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这种时候,皇后便恰到好处的出现了:“妾身将这些奏疏念给陛下听,陛下定了主意之后,再行口述,妾身禀笔而录,如何?”
皇帝短暂的犹豫了几瞬,便接纳了这个提议。
武则天念,皇帝听,听罢之后皇帝有了处置,口述出来叫她录到奏疏上。
收到批复的朝臣们自然看得出奏疏上字迹并非天子所有,待得知乃是天子染病,口述令皇后批阅之后,众臣反应不一。
有的觉得这是牝鸡司晨、女主夺权之兆,有的觉得事出有因、全然可以体谅,后者占了大部分——毕竟这事儿是天子准允的,并非皇后为夺权一意为之。
武则天唇间溢出一丝冷笑,将那些叫嚷着牝鸡司晨的人一并记了下来。
皇帝还在喝药,宫中向来都是如此,没病都得喝几天太平方,更别说皇帝这回的的确确是烧了半宿。
内侍监送了奏疏过来,皇后照常翻开一本,替他诵读,只是他合着眼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曾听见皇后做声。
皇帝睁开眼去瞧,声音微微沙哑着,疑惑地叫了声:“元望?”
皇后猛然回神,嘴唇嗫嚅几下,忽然起身郑重的向他行个大礼,双手将那本奏疏递了过去。
皇帝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眼见的坏了起来,一把将那封奏疏掷于地上,恨声道:“这群迂腐儒臣,处处与朕作对!该杀!”
皇后神色哀戚,近前去替他顺气:“他们也是忧心天下,陛下不要动气。”
皇帝冷笑:“到底是忧心天下,还是以此彰显自己的谏名,他们自己知道!父皇碍于声名,忍了他们几十年,若当朕也这样好欺负,那边错了!”
他本也不是什么重病,将养几日,身上已经有了气力,吩咐人取了笔墨过来,酣畅淋漓的大骂了半张纸,旋即便下令将上疏之人贬谪出京。
武则天借着他这场小病,顺理成章的替他批阅了几日奏疏,尽管只是按部就班的从令禀笔,但意义却十分深远。
有一就有二,借着这几日打下的底子,来日皇帝若有变故,她便可
再度朱批奏疏,甚至可以甩开皇帝,自行蓝披。
她是个好猎人,有耐心慢慢等。
皇帝这场病在这季节里十分常见,前后不过持续五六日,再加上之后将养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月而已,并不曾引起宫中内外注意。
而就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前段时间选出来的秀女们自品阶最高的德妃小李氏到品阶最低、出身商家的王美人先后被迎入宫中,韩元嘉协理六宫,一一为她们安排了居住的宫殿,代行皇后之权,将这群小姑娘管束的服服帖帖。
皇帝病愈之后,便在皇后的规劝之下开始临幸后宫,只是他本来就不算是贪恋美色之人,一个月总共也不过去后宫十几次,去陪陪贵妃,见见潜邸时的老人,再在新人里边挑几个顺眼的,其余的都没被召幸。
武则天是正宫皇后,韩元嘉协理六宫,两人都见到了皇帝召幸宫妃的时辰和地点,清一水儿的高门女子,只是没有德妃。
韩元嘉冷笑不已:“唯出身论,倒是很符合当今的喜好呢!”
武则天“哎哟”一声笑了出来:“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他?不值当为此置气的。”
新入宫的宫妃们只有承恩之后才能前去拜见皇后,只是武则天这几日安居养胎,除了贵妃之外,并不见人,现下见皇帝似乎对那些出身低微的女子们不甚有意,兴许一年半载的不打算召幸她们,索性一股脑都给传到长春宫,亲自来面一面自己选进来的这些个左膀右臂。
消息传了出去,六宫一时为之轰动起来,老资格的妃嫔们都不觉有什么,反倒是新进宫的这一批,半惊半喜,隐约心忧,连夜挑了衣裳,精心准备第二日的长春宫拜见。
要是放在从前,她们多半人都是没资格进宫的,只是被皇后选中,方才得了这个缘法,现下将天子并不很看重她们,要想在宫中过得好,自然得巴着皇后娘娘了!
小李氏听闻这消息时正伏案翻书,闻言随之亮了眼眸。
从面相上来看,她并不是绝顶漂亮,细长眼,柳叶眉,耳边戴一对儿珍珠耳环,莲青色的宫装,带着书卷气的清冷,只是气度斐然,清华难掩。
随从她一道入宫的婢女见她怔神,不禁道:“小姐,小姐?您听见奴婢说的话了吗?长春宫打发人来传话……”
小李氏回过神来,微笑着打断了她:“我听见了。”
继而吩咐她:“去把那件天青色的宫装取出来,明天穿着去长春宫。”
“啊?”婢女听得愣了,小声说:“那可是二夫人找江南最有名的绣娘给您做的,说得是见陛下的时候才能穿呢。”
小李氏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厌恶——谁想见那个贱男人!
我所俯首称臣、誓死追随的陛下,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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