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服过药, 便疲惫睡下,武则天在旁守候良久,直到他睡得沉了, 方才起身离开。
她走后不久, 皇帝便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目光略微动了一下, 便有内侍快步向前,随时听候吩咐。
皇帝沙哑着声音问:“行宫内可有异动?”
那内侍道:“一切尽如皇后娘娘所言,并无出入。”
皇帝几不可见的点点头:“皇后不负朕望。”
又问:“南军如何?”
那内侍声音更低:“奴婢早就差人传讯南军, 徐将军亲自率人驻扎在三里之外,若行宫内部有变,一刻钟内便可来援。”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满意:“很好。”
怀疑一切是君主的优良品质, 而权位之前,父母也好,妻儿也罢, 统统都是靠不住的。
皇帝惜命, 也怕死,无论他这场病是否是人为导致,他都要用绝对的谨慎来应对。
小心驶得万年船。
……
长廊两侧便植翠竹, 每当有风吹过, 便发出簌簌声响,那摇曳的叶影落在武则天长及地面的裙摆上,也在她脸上留下晦暗不定的斑驳光影。
她漫不经心的回过头去, 低声问身后心腹:“德妃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心腹毕恭毕敬的回禀她:“德妃娘娘传信过来, 道是幸不辱命。”
武则天两手扶在隆起的肚腹之上, 连微笑都恰到好处。
她轻轻说了声:“很好。”
……
事情的起因,是威远侯接到了一封密报, 道是皇帝病笃,马上就要不行了,而皇后把控住行宫,封锁消息,打算等到自己腹中胎儿落地之后,扶持幼主登基。
因着皇后腹中胎儿性别未定,定襄王府甚至私下里搜罗了好几个孕妇,若皇后诞下公主,便行换子之事,以此确保定襄王府和皇后立于不败之地。
威远侯看完这封密报,立马就急了——他本就同定襄王府有隙,先前又被皇后收拾过好几次,要是这伙子人得势了,他还能有命活吗?
威远侯并非勋贵出身,从前在礼部担着个六品闲官,只是他妹妹肚子争气,诞育了当今天子,才得了这么个侯爵勋位。
原本是六品官,忽然间得了个世袭的侯爵爵位,这馅饼掉普通人身上,早高兴的不知东南西北了,可在威远侯看来,这事儿可不是那么回事啊!
当今的生母是他嫡亲的妹妹,当今天子是他嫡亲的外甥,按理说他该有个承恩公封爵的,怎么就降了等,屈居侯爵之位呢?
只是这事儿倒也怨不到皇帝身上。
威远侯的妹妹入宫时只是个品阶低微的美人,之后虽然诞下皇子得了晋封,位分却也不足以抚育皇子。
皇帝是在皇后膝下长大的,虽说没有改换名牒,但因着皇后无子,他也算是半个嫡子了,故而登基之后先行加封嫡母的母家,然后才轮到生母的娘家,却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威远侯想不通啊!
他要是能想明白,就不至于活了几十年还是个六品官了——说起来,这个六品官还是先帝为了儿子的脸面吩咐底下人给提上去的,本来他只是个七品芝麻官的。
皇子年幼的时候养在宫里,威远侯见不着,等到皇子成年开府,他马上就登门拜访去了。
皇帝上辈子大抵出生在印度,骨子里就镌刻着人分三六九等的基因,在宫里跟亲娘相依为命是因着母子之情,到了宫外拜会舅家去的也是皇后的母家承恩公府,哪里会登亲舅舅的门,只是他那时候毕竟不是天子,还得顾及脸面,听
说自己那没出息的怨种舅舅来了,到底捏着鼻子前去招待。
威远侯也不会看脸色,巴巴的贴在那儿说个没完,再之后听闻李妃染病,宫里边儿张罗着给端王选个理家的侧妃,还毛遂自荐送自家女儿过去。
皇帝那时候已经相中了定襄王府的长女韩元嘉,听完威远侯说的话脸儿都绿了。
人家是镶了金的异姓王长女,嫁妆能摆满三条街,拔一根寒毛比你腰都粗,你个普信男有什么?
六品官位吗?
怎么好意思张嘴的?!
真是狠狠地无语了!
之后韩元嘉入了府,威远侯夫人还时不时的带着自家女儿过来,皇帝恨不能跟这群没出息的穷亲戚割席断交才好,自己不能出面,就交待韩元嘉把人打发走。
韩元嘉办事儿是真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撵了,威远侯府上丢了金龟婿,能不恨她吗?关上门在家对着定襄王府破口大骂。
再之后皇帝登基,韩元嘉成了贵妃,长乐郡主做了皇后,威远侯就更恨了——这荣耀原本该落在我家的啊!
皇帝咬着牙给了舅家一个侯爵,自觉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哪成想威远侯府贪心不足蛇吞象,打着天子舅家的旗号出去胡作非为、欺男霸女,皇帝倒是有心处置,又怕朝臣非议苛待舅家,几次板子高高举起、低低落下,倒叫威远侯府愈发得意起来。
前段时间皇帝断断续续的病着,朝政委托在皇后手里,过了几天,皇后期期艾艾的瞧着他,有些胆怯的样子:“有御史弹劾威远侯,臣妾自作主张,蓝批赐了他二十板子,叫他在府上闭门思过……”
皇帝听得怔住:“你是怎么说的?”
皇后小心翼翼道:“臣妾在奏疏上用蓝批示下,说太/祖皇帝立法与天下共之,皇子尚且不能违背,更何况是外戚?陛下仁孝,因先太后而屡屡宽宥,现下陛下卧病,臣妾代为执笔,下令惩处威远侯,若九泉之下太后娘娘见怪,日后臣妾到了地下,自去向她老人家请罪。”
皇帝:真是……
干得漂亮!
早看那个四等人首陀罗不顺眼了!
他咳嗽一声,明示皇后:“这件事般的很好,以后再遇上,还是这么办!”
有了这句话,下一次威远侯再顶风而上,武则天干脆了当的免了他的差事,连同其家中子弟的官职都一并削掉了。
威远侯本来就怨恨定襄王府的女儿夺走了皇后之位,现在接连被狙了两次,在家恨得扎了一个月的小人,日复一日的诅咒该死的皇后和韩家人。
大外甥病着呢,这事儿肯定是皇后背着他干的!
果然老话说的好,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叫她们管家,能管出个什么来!
威远侯毕竟是皇帝的舅舅,又非一代权臣、窥探帝位,只是贪贪污、欺男霸女的话,凭着他那过世了的同胞妹妹,再怎么胡闹,皇帝也不可能把他宰了。
因着皇后的两次处置,威远侯同定襄王府算是结下了死仇,朝中诸多反对女主执政的臣子们渐渐成了威远侯府的座上宾,再之后,同定襄王府有所不睦的人也偶有登门。
他们无心让威远侯去做这个反后集团的党魁,但是只让他当一个旗帜在台前冲锋陷阵,却是最合适不过!
皇帝的亲舅舅嗳!
他既没有权倾天下,也没有手握兵权,更没有颠覆江山的野望,这三层buff累加在一起,血条厚的惊人,随便怎么作都不会死的!
现下威远侯得了密信,本就不甚灵光的头脑立即转到了一百八十迈,然后成功的给烧焦了。
皇帝本就是往行
宫去养病的,一直以来奏疏上的回复也都是皇后所用的蓝批,在宫里的时候还只是隔一段时间才叫皇后帮着批复几日,这会儿专门去将养身子,怎么反倒越将养越坏了?
对于密信上所说的皇帝命不久矣,威远侯信了九成。
不能等了,每多等一秒钟,都是在给皇后和定襄王府机会!
一旦皇后顺利生产,等待他的必然就是死局了。
皇后是天子的正妻、是新帝的生母,一旦山陵崩了,新帝年幼,她便能理所应当的摄政,再加上定襄王府……
威远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便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悄悄去找了朝中的铁杆反后派黔国公,将自己所知所闻悉数告知。
黔国公闻言也是变色,只是他行事却远比威远侯老辣,不曾急于动手,而是先差人去确定消息。
“不要靠近行宫,远远观望,看禁军如何布阵防守,多少时间巡逻一次——再去几位太医府上打探,看他们上一次送信回家是什么时候,近日行宫中是否曾经有人回宫取药。”
威远侯急得团团转:“不能再等了啊,国公,你我已经是皇后死敌,若等到她临朝摄政,还不将咱们生吞活剥了?”
黔国公置之不理,只一心等待底下人来回话。
约莫等了几个时辰,直到月上柳梢,底下人方才前来传话。
“不出国公所料,行宫守卫外松内紧,而早在半月之前,几位太医便没有再同家中联系了,更曾经有侍从打马回宫取药……”
黔国公长叹口气:“竟当真如此!”
威远侯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国公?你别只叹气,倒是也想想办法啊!”
“你急什么?这等紧要关头,越是急,便越是容易出错!”
黔国公静思片刻,终于定了主意,往书房去书就一封奏疏,阐明了对天子的关切与思念,奏请天子还京,与此同时,又问威远侯是否有门路联系到德妃小李氏。
“我能有什么门路?内宫这些年被韩家女人把持的水泼不进,贸然去找德妃,只怕打草惊蛇!再则……”
威远侯不明所以:“我的好哥哥啊,你找德妃顶什么用?你没听说吗,她根本就不得宠啊!”
黔国公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以为皇后只做了一手准备吗?若她生男,则嫡皇子继位,若生女,也可抱养其余孕妇所生之子,即便我们真的打上门去,她也仍旧有别的选择——你忘了,贵妃是她的姐姐,皇长子也是定襄王府的外孙!再不济,还有一个隋美人呢,她是中宫皇后,抱养后妃的儿子,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威远侯听得冷汗涔涔:“她,她把当今所有的子嗣都攥在手里了!”
“不,”黔国公斩钉截铁道:“当今还有一位皇子!”
威远侯茫然道:“在哪儿?”
“在宫里。”
黔国公目光深深,宛若一口幽深古井:“陛下前往行宫之前临幸后妃,那位娘娘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当时还没有诊出来罢了。”
威远侯悚然一惊:“黔国公!你,你这可是冒充皇家血脉——”
“谁说的?宫里的娘娘有了身孕,孩子怎么会不是陛下的?皇后与贵妃死于平乱之中,隋美人与皇长子一同罹难,后妃之中,便以德妃为尊……”
黔国公说到此处,幽幽笑了起来:“德妃同皇后之间隔着一个李妃,她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向联合,趁着这个机会同我们联手,她做太后,我们做辅政大臣,各取所需,这不好吗?”
他看着威远侯,语气诱惑,宛如毒蛇的信子,轻轻
探到他的脸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么是我们赢,要么是皇后赢。我想,你不会想输吧?”
威远侯额头生出冷汗来,眼神闪烁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便依国公所言!”
……
黔国公心知此事若成,则富贵无极,若败,则九族尽灭。
他没有贸然动手,一切思忖妥当之后,只等着接收行宫处发还回来的奏疏。
第一次奏请天子回宫,皇后蓝批推拒,道是天子还未痊愈。
第二次奏请前去拜见天子,又被皇后蓝批否决。
而与此同时,一项项讯息不间断的传到耳中,严密防范的禁军,多次往返宫中取药的近侍,严阵以待的定襄王府,还有被拘在行宫不得与外界传递消息的御医……
黔国公终于确定了那封密信的可靠性,旋即便开始在暗中走动,勾结反后一系的朝臣联合举事,又派出人手往禁军统领府上试探消息。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黔国公等人便安排人手在京城设伏,以浓烟为号,一旦行宫得手,立时展开行动把控京城,其后又纠结府中私兵,连同反后反韩派系的朝臣,全副武装,往行宫去了。
……
黔国公等人将将靠近行宫,暗中驻守在三里之外的南军斥候便发现了他们的动静,一群人兵刃在手、甲胄在身,浩浩荡荡往天子行宫去,显然是来者不善。
斥候禀报上去,南军统领亲自去查勘之后,马上上马提刀,全军开拔前去支援。
皇帝病歪歪的倒在塌上,刚要睡着的时候,就听外边儿忽然间人声沸腾起来,咳嗽一声,怫然不悦道:“出什么事了?”
外边内侍慌里慌张的跑进来:“陛下,不好了!黔国公、威远侯、兵部尚书等人带着私兵在冲击行宫正门,还有人从偏门处攻进来了!”
皇帝如遭雷击,猛地坐起身来:“什么?”
寝殿外杀喊声隐约传来,他脸上阴云密布,鸷气森森:“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