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有些僵硬的看向萧绰, 语气里带着几分央求:“海薇。”
萧绰面不改色:“陆先生,跪下磕三个头,抵我所蒙受的屈辱, 你不亏。”
陆离听她这么说, 就知道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脸色且青且白, 倍觉羞辱。
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就逐渐废除了旧时代才有的腐朽礼节,不再有跪拜礼, 而改成鞠躬作揖,不再称呼老爷,而改称先生——具体实施的时候改不改是一回事, 起码官方是这样呼吁的。
陆离作为引领风尚的进步人士,穿的是中山装和西服,戴的是礼帽和手表, 出口便称先生女士, 俨然是一个文明人,即便是逢年过节这样的大日子,顶多也就是跪拜死去的先祖们, 至于陆老爷和陆太太面前, 是没有磕头问安这回事的。
现在叫他给被自己抛弃的妻子下跪磕头,尤其是当着蒋明信等人的面,他怎么可能拉得下这个脸?!
可要是执意不肯, 之前蒙受的那些屈辱, 之前承诺的那些条款, 又算是什么呢?
先前那些条件陆离都一一答允了,也就是说, 那都是在他承受范围之内的,又或者说两害相权取其轻,跟轰轰烈烈的闹起来相比,他宁肯接受那样的条件,现在再为了颜面毁于一旦……
实在是不值得!
陆离没有看萧绰,也没有看院子里的其余人,死死的盯着脚下那片青砖地,双拳紧握,眼眶充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膝盖一软,颓然跪了下去。
“大哥!”陆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陆离没有理会他,只看着萧绰。
“海薇,”他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颤抖,然而隐藏在晦暗之中的眼眸,却充斥着凶戾的恨意,他道:“是我对不住你,请你原谅我!”
说完,他狠下心去,当真给萧绰磕了三个头。
陆行又叫了一声:“大哥!”
他几乎是屁滚尿流的爬上前去,搂住了陆离的肩膀:“大哥,你怎么这么傻?!”
眼泪濡湿了他的眼睫,陆行几近崩溃的抬起头来,目光难掩恨意,咬牙切齿道:“孙海薇,你这个——”
“嘘。”
萧绰示意他闭嘴:“你现在要是敢开口骂我,你大哥那三个头,就白磕了哦!”
陆行的声音就跟被剪断了似的,霎时间消弭在喉咙里。
萧绰看得失笑,语气嘲弄:“真看不出来,二少爷虽然是条疯狗,但还是很知道护主的嘛!”
陆行用那种阴鸷又仇恨的眼神看着她,一言不发。
萧绰浑不在意,问了一句时间后,语气轻快的交代陆离:“三点之前,希望我的委托律师能够把一切办妥当。”
说完,她便示意孙老爷和孙太太进屋去坐,走到一半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便停下脚步:“对了。”
萧绰看着刚刚把陆离搀扶起来的陆行,徐徐道:“二少爷嘴巴快,已经差人去请七公来了,那么,等他老人家到了之后,还要麻烦二少爷把他劝回去。”
她显露出思索的样子:“我记得陆太太为二少爷请了个日文老师是吗?”
继而她笑出声来,手扶在膝盖上,彬彬有礼的欠一下身:“では、よろしくね。”(那么,拜托你了哦。)
陆行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即将失控的疯狗,马上就要扑上去咬她一口,陆离死死的将他拉住,低声在他耳边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萧绰不屑的瞥一眼这兄弟俩,跟父母一块往里屋去了,孙老爷早就憋了一肚子
话想问,吩咐随从守在外边儿,进门之后,就迫不及待道:“海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少帅……”
说到这儿,他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个外人,不禁为之噤声。
孙太太目光里含着几分询问,同样看了过去。
萧绰构思一下语言,说:“就跟我之前解释的一样,陆离有了新式女友,我也没必要继续在一棵树上吊死,阴差阳错的遇见了蒋少帅,逐渐熟悉之后有了感情,嗯,没错儿,就是这样的……”
蒋明信抬头望天,过了会儿,又别过脸去看她。
萧绰面不改色。
孙老爷听完又问了句:“那今天是怎么回事?”
萧绰:“这不是陆老爷做寿吗?我没兴趣在那儿听他们说话,推脱身体不舒服回来了,少帅听说之后过来探病,哪知道陆行忽然间找过来了,他这么一闹,事情不就大发了吗,不过也好,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彻底了结。”
孙老爷是个老派人,心思没那么细,听完点一点头,没说别的。
萧绰跟他说话的时候,孙太太就默默听着,目光不易察觉的四下里一扫,隐约就猜到了几分。
丈夫没想的那么深,她当然也不会主动提,含糊着将这话茬儿掀过去,不咸不淡的同蒋明信说着话。
……
陆老爷被陆离和陆行兄弟俩架着去了正房,虚脱的陆太太也被两个健壮仆妇扶走了。
萧绰听着外边儿动静,恰到好处的打开门,“哎”的叫了一声。
她指着陆太太留下的那一滩痕迹,说:“别光顾着走人啊,待会儿记得来打扫干净,这地方我还要住的,迎来送往的看着这么一瘫,多晦气啊!”
陆太太反应过来之后,心里的感觉就是后悔,特别后悔,早知道就不喝那么多茶了,不然也不至于——
只要回想起自己曾经当着丈夫儿子还有天敌儿媳妇的面失禁,陆太太就恨不能用脚趾抠出来一座魔仙堡,又或者是干脆逃到外星球去生活,好在丈夫已经晕了,两个儿子善解人意的没有提及这一茬儿,她将将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天杀的孙海薇就全给秃噜出来了!
陆太太忍着大哭出声的冲动,低着头没做声,可即便如此,大滴大滴的眼泪也沉默着濡湿了她的衣襟。
她身边的婆子最是了解自家太太,唯恐大少奶奶不依不饶,赶紧应了一声:“您且先等上一会儿,马上,马上就找人来收拾!”
萧绰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这才肯将门关上。
陆老爷跟陆太太先后被扶到了正房,又等了十多分钟,才把大夫给盼来,手扶在陆老爷腕上一摸,就说这是怒急攻心的结果,等那口气儿缓过来,再吃上几服药就好了。
陆太太那时候魂飞天外,还不太清楚后来的事情,叫人扶着去换了衣裙,又看着丈夫蜡黄的脸垂泪:“说的轻松,家门不幸,遇上这种事情,他怎么能缓得过来?”
父亲瘫在床上人事不知,母亲神色惶惶黯然垂泪,陆行简直不敢告诉陆太太接下来还有数个不平等条约在后边等待着他们。
要不是他将事情闹大了,要不是他找人去请双方父母过来,要不是他叫嚷着要把孙海薇浸猪笼……
也许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心头悔恨如滔天巨浪,汹汹而来,陆行连肠子都悔青了!
可现在又该怎么办?
把实情告知父母?
这不是要气死他们吗?
可要是不说,刚才大哥蒙受的那些屈辱又算什么?
陆行进
退维谷,身处困境之中。
陆离看着腕表上的秒针咔哒咔哒一下下跳动,心头急躁有增无减,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他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他不能在这样一个未能预料到的坎儿上跌跟头,不能因此失去一切!
陆离叫大夫帮陆老爷扎了几针,等人醒了之后,敲打大夫几句,就吩咐人把他送回去,屋里边不相干的人统统清走后,他硬着头皮把之前跟孙海薇达成的协议说给父母听。
陆老爷险些又一次撅过去:“痴心妄想!”
他说:“你们要是实在没有缘分,离婚也就算了,彩礼和嫁妆给她也就给了,可是想要陆家老宅?除非我死!叫我去给她和孙家人道歉,更是绝无可能!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没有不是的长辈,叫我向她低头?也不怕折了她的寿!”
陆太太也是气得不行:“这个孙海薇,从前看着倒还温柔,如今怎么也变成这样了?现在的女人真是被所谓的新思想荼毒坏了,说的做的,离谱的不得了!”
又开始回忆往昔:“我嫁进陆家的时候,哪天不得早起去站规矩?伺候太婆婆吃完饭,再去婆婆屋里伺候她,挨了打也不敢吭声。我什么时候这么难为过孙海薇?哪一次吃饭没叫她上桌?她本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竟然如此贪心不足!”
陆离听得为难,不得不站在孙海薇的立场上替她说话:“之前我不在家,出国的事情也是孙家帮忙摆平的,娘哪有立场使唤她做这做那?今天这事儿,细细追究起来,也算是我对不住她……”
陆太太勃然大怒:“你是一回事,她是另一回事,男人在外边做事,哪有不爱风月的?你爹年轻时候也养过两个外宅,我也就是在房里说话的时候才抱怨几句,什么时候到处在外边儿说,丢人现眼了?至于偷汉子这种事,想想都羞死人,要我做?还不如杀了我!”
陆离简直头大如斗。
毕竟人向来就是如此,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自己没遇见极品,就不知道极品有多难缠。
陆离原本想耐心的劝亲娘几句“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婚内出轨都是不对的”,但是话都没出口,他就知道母亲必然是无法接受的。
再则,就算他能够三言两语劝服母亲,后边也还有个更难缠的父亲在,时间不够了!
陆离索性开始摆烂:“娘,我觉得你说得对。”
他掏出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开始写辞职书:“孙海薇不是想去政府闹,想去司法部告我吗?行,让她告吗,不就是一个职位吗,我不要了,直接辞职拉倒,看她还能怎么威胁我!”
陆太太:“……”
陆老爷:“……”
夫妻俩一下子就急了:“那怎么能行?!”
陆老爷的爹做过清廷的知府,真正是体面人,只可惜养出来的儿子才干平平,只有守成之质,清朝灭亡之后,虽说也在民国政府里谋了个官,但也是清水衙门,说出去好听,体面,但没什么实权。
好容易有了陆离这个能支撑门楣的儿子,在司法部做得风生水起,加之涂曼的叔叔在米国高官身边做顾问,对于国内政府也略有几分影响力——要不然他们才没那么容易松口。
两厢加持起来,陆离肩头挑着的就是陆家的未来,哪里能稀里糊涂的折损在孙海薇手里?
陆离直接把最差的结果摆出来,陆老爷跟陆太太反倒沉默了,一个坐在床前哽咽,一个唉声叹气不停,钟表的时针将将要指向数字“3”的时候,他们终究还是出现在了萧绰和孙家夫妇所在的院落里。
陆老爷几乎不敢回想那个下午、那个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的尊严、陆家的体
面,都成了孙家人的脚下泥,他无助又彷徨,痛苦又绝望,离开那个房间之后,他迫不及待的将那里的记忆扫进了垃圾桶,哪怕是死,都不会再将其捡出来了。
萧绰没有继续留在这里,交代了贴身丫鬟几句,便带着陆家出具的一干文书,坐上孙家的车,跟孙老爷和孙太太一并回了娘家。
回去的路上,孙老爷始终沉默,快要到家的时候,才不由自主的叹一口气:“海薇,杀人不过头点地,今天一过,孙家与陆家便是生死大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你大伯和小叔他们,只怕……”
萧绰从容道:“我知道,所以我更要见孙家其余人一面。”
孙老爷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叹道:“孩子都长大了啊。”
孙太太慢条斯理的打着扇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老得还快!”
孙老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
孙太太眉毛一挑,威慑十足的看了过去:“嗯?”
孙老爷马上萎了:“嗨呀,没什么没什么。”
……
孙海薇出身孙家二房,上有长房,下有三房。
兄弟关系这种东西,有处的好的,也有处的一般的,孙家这几兄弟的关系,只看大房和三房对于孙海薇这段婚姻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了。
侄女幸福不幸福没关系,因此影响到与陆家的关系,那可就是大事了,毕竟陆家也不是只有陆离这一房,别的几房有出息的人也不少。
对于眼里只有利益的人,就只能用利益来说话。
孙太太下帖子请了大伯和小叔子来,简单明了的讲完今天的事情,那两人都变了神色。
萧绰压根没给他们发难的机会,亲自斟了茶递过去,言笑晏晏:“今下午我给了陆家人两条路。让渡利益,跟我妥协;又或者彻底撕破脸,和我决一死战。他们选择了第一条。现在我这儿也有两条路请大伯和叔叔选,第一,就这么耗下去,等着陆离得势,哪天腾出手来惩治我们,或许不会牵连到您二位吧,我不知道。第二……”
她将手里茶壶搁到托盘上,神情含笑,言辞如刀:“既然已经得罪了陆家,干脆就得罪到底,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陆离在司法部立足未稳,将其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