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这场关系重大的官司, 薛梅将那几条法律条文仔仔细细的读了数十遍,越读越觉得心头激愤,火星子蹭蹭蹭往外冒。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娘家亲爹传给我的家业, 凭什么就要分给私生子?!
明记跟那个小杂种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聚在司法部门口看热闹的路人渐多, 又因为正值下班的时间,其中更不乏有在司法部当差的官员, 陆离满身血污,狼狈至极,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 挣扎着想要脱身,袖子却被薛梅带来的人死死拉住。
薛梅面笼寒霜,言辞如刀:“陆先生, 大清朝再怎么腐朽,赘婿也分不到岳家的财产,怎么到了民国之后, 随随便便冒出来一个小杂种, 就敢狮子大开口,索要我明记的一半家业?!”
薛梅豁得出去,但陆离不行, 他以后还要在司法部吃饭, 还要在公众面前维护自己公允文明的形象。
陆离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尽量耐心的同她解释:“薛女士,我很同情您的遭遇, 但是无能为力。明记的家业归属有争议, 您该去找法院, 这件事情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就是法院裁决不了,才建议我来找你的!”
薛梅气势汹汹道:“这条法律条文不是你拟定的吗?你不是张口妇女解放、闭口自由平等吗?你所谓的西方文明理念, 就是叫一个跟人通奸的女人带着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小杂种,公然谋夺我的家产?陆先生,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太可笑了吗?!”
陆离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被血污染脏大半的手帕,勉强擦了把脸:“薛女士,如果你仔细研读过那几条法律的话,就会发现那其实很公平,私生子也好,私生女也好,他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被动的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们是无辜的。”
“而且,”他深吸口气,继续道:“条文上规定的很清楚,私生子女可以继承的是属于亲缘方父母的财产,且并不是仅仅只局限于男性。换言之,丈夫的私生子可以继承生父的部分财产份额,妻子的私生子也同样可以继承生母的部分财产份额……”
薛梅冷笑一声:“你当是我三岁小儿,随随便便就能被糊弄住吗?什么丈夫和妻子都是一样的,我看你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妇人有妊生子,十月怀胎,想瞒都瞒不住,男人呢?裤子一脱,一刻钟就能完事儿!陆先生,我听说你是牛津的高材生,连总理都高看你一眼,怎么,牛津的高材生就这么点水准?!”
她目露讥诮,不屑一顾道:“不如您也听听我的看法。妇人若有了私生子,肚子一大,丈夫就能瞧见,而男人若有了私生子,日后还想分财产,倒是简单。不妨就在情人显怀之后、降生之前告知原配妻子知道,请其明确出具文书表态知晓此事,如果直到私生子降生,妻子都不知道私生子的存在,那以后这私生子就没理由继承生父的财产!”
陆离顾左右而言他:“每个人的出身,都是不能选择的……”
薛梅嗤之以鼻:“但是他的生父可以洁身自好,他的生母可以选择不与有妇之夫通奸!要怪就怪他爹娘恬不知耻,狗男女成双成对,他爹娘做下的丑事,凭什么要我这样的苦命原配买单?!”
陆离:“薛女士……”
他这话还没说完,薛梅便勃然变色:“我原先听人说陆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会为平头百姓排忧解难,会鼓励女子读书放足,我觉得你是个正派人,会愿意帮我,才来这里找你,哪成想你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口口声声民主进步,实际上你也只是个独权的小人罢了!”
她毫不客气道:“不
过想想也是,当年你出国逃难,孙小姐在陆家等了你好几年,结果你刚回来就打着婚姻解放的旗号另娶新人,怎么,陈世美套上新时代的皮囊,就不是陈世美了?!你什么东西!”
陆离身上披着的几层光环都被扯下,旁观者眼底的不屑与低声议论,还有同事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将他刺得遍体鳞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陆离是法学专业出身,当然知道那几条法令存在的问题,可他又能怎么办?
口号喊得再好,终究也不能脱离实际,这个世界,这个国家,终究还是男人占据了主流地位。
就说上边的大总统和总理,嘴上说着民主共和,哪个不想当独/裁领袖,哪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儿彩旗飘飘?
他是青年领袖,是革命者眼中的急先锋,可是陆离也清楚,他自己本质上也只是一个懦夫罢了。
他只敢向旧风俗开炮,却不敢骂军阀独/裁,因为他知道,骂军阀和独/裁,是真的会掉脑袋的。
他只敢主张破除腐朽陈规,公然跟新女友同居,背弃青梅竹马的原配妻子,用对自己损伤最小的方式谋取最为盛大的褒赞,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做成之后,利远大于弊。
他其实都明白。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时代先锋,他只是一个趋利避害的小人。
陆离僵在原地进退两难,薛梅叉着腰神情凛冽,就在这时候,陆离忽觉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怔楞了几秒钟,才大梦初醒般想明白,这是相机的闪光灯!
有记者在这儿!
今天的事情要是报道出去了……
陆离心头大感慌乱,想也不想便扑上前去:“这里禁止拍照!”
那记者原本就是孙家人找过去的,压根不怵他,旁边两个助手把陆离拦住,他半蹲下身,对准陆离惊慌失措的面孔,又是咔嚓一声。
到第二天,这张照片就作为诸多报纸的头条配图,出现在了陆离的书桌上。
舆论哗然是必然的结果,紧随其后的便是社会大众对于明记产权纠纷一案的盛大讨论——这件事可供讨论的余地其实很小,长眼睛的都知道是薛梅占理。
可正因为如此,需要思考的地方才更多。
一件在公序良知和社会道德上毫无争议的事情,为什么却会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薛梅甚至要大闹司法部门口,才能寻求到所谓的公平和正义?
薛梅作为明记的老板,商场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尚且要如此才能保全家业,换成普通人,又该是怎样一番场景?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陆离负责编纂的那几条继承法上。
诸多评论家对此发表了尖锐的批判,更不乏有人对当前社会进行深入剖析,指出距离真正的妇女解放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政府所谓的的业已实现男女平权,更是无稽之谈。
这些舆论上的讨论需要时间发酵,才能结出真正的硕果,而对于萧绰和孙家来说,胜利已经近在眼前。
那几条条令是陆离编纂的吗?
是。
那么,那几条条令是陆离出于本心编纂的吗?
未必!
作为男性,他或许有维护男性权柄的下意识作为,但究其缘由,还是因为这里边的水太深太浑,利益集团牵扯诸多,他谁都不敢得罪,只能闭着眼将那几条法律写了出来。
而之后审核的人也好,总领这件事的人也好,都不敢同浑水下的那股暗流对抗,最终,这群发誓要用性命维护公平正义的人随波逐流,使得那几条荒唐法令得以
问世。
能就此废止那几条法令吗?
不能!
这条法令一旦废黜,总统、总理和督军们家的姨太太和非婚生子女算什么?
他们岂不是直接被排除到了继承序列之外?
但是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直接把这一页掀过去吗?
不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社会大众的呼声是能够被忽视的吗?
能因此直接把编纂法典的总负责人拖出去毙了吗?
不能!
那位总负责人是孙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候的同窗,党内元老、年高德劭,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翻船?
而且他也不过是挂个名罢了,具体的事项都是底下人负责的。
那这件事该找谁负责,不就很简单了吗?
这人选都是现成的,陆离啊!
事发之后,司法部是想要保住陆离的,一来部长的确赏识他,二来则是因为陆离的新式妻子涂曼——她的叔叔以华人的身份在米国做某位要员的参谋,是很能说得上话的那种。
只是后来事情闹大了,陆离只能被推出去做替罪羊。
他是有些才华、有些关系,但是跟社会舆论比起来也好,跟党内大佬比起来也罢,那点根基就是一层纸罢了,随手一戳就破。
陆离硬着头皮上了几天班,就接到司法部的电话,告诉他暂时不必去了,在家里避避风头,没过几天又接到通知——他被开除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涂曼向他提出了分手。
理由很正当,很像一首诗。
当初吸引我的是你熠熠生辉的灵魂,现在你已经失去了光。
他是跌落神坛的伪神,是声名扫地的旧时楷模,现在的他,显然已经不适合再站在涂曼的身边了。
就在几家报社轮流炮轰陆离的时候,涂曼公开发文跟他断绝了关系,陈述缘由时只有冷酷无情的六个字,不耻与之为伍。
原世界里孙海薇死后,陆离踩在她的尸骨上吃人血馒头,风水轮流转,这会儿也轮到涂曼来吃他的了。
仕途不顺,爱情坎坷,陆离所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只是更大的风暴还在后边儿。
陆老爷身体原本就不算太好,跟孙家撕破脸之后更是落了病根,大夫再三叮嘱不要动怒,陆太太和陆离兄弟俩饶是面对外界舆论焦头烂额,也不敢泄露出半丝风声叫他知道。
只是陆离没了司法部的工作,又没脸出去交际,一日日的在陆家待着,难免被陆老爷发现几分端倪,等他知道儿子前途无限的工作丢了,涂曼也离他而去、甚至毫不留情的回踩他一脚之后,陆老爷脸色青白,仰面栽倒。
这一倒下去,就再没能起来。
陆家近来在走背字儿,陆老爷的丧礼办得也不很热闹,即便如此,也没能摆脱倒霉的厄运。
丧仪进行到一半,就有个妖妖娆娆的中年女人带着个半大孩子找上门来了,到堂前去上了一炷香,就抹着眼泪吩咐身边男孩:“去,给你爹磕头!”
别说是陆太太,连陆离和陆行也一起懵了。
陆太太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已经跪下去了,咚咚咚,实心眼儿的磕起了头,她大惊失色,惊怒不已:“你们是什么人,受了谁的吩咐,来陆家捣乱?!”
领头的女人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妩媚,扭着腰给陆太太行礼:“太太,我是芳林呀,您从前见过我的……”
陆太太脸色变了又变,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陆行不明所以,悄声问她
:“娘,她们——”
陆太太扯着手帕,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她是你爹养的外室!”
陆行:“那这个孩子——”
他脸色扭曲了一瞬,没继续说下去。
那边名叫芳林的女人已经娇滴滴的开了口:“太太,我是个卑贱身子,可哥儿是陆家的骨肉,您不能不管啊!我那儿还有老爷留下来的信件,这孩子他是知道的,是他的种!还有大少爷……”
她眸光闪烁着几分贪婪,看向陆离:“孩子总是无辜的,您是他大哥,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亲兄弟流落街头?”
陆离额头青筋一跳,拳头握紧。
他还没发话,陆行便勃然大怒:“难道你还想分陆家的家产不成?难免也配!”
“陆家的家产,我没资格过问,但哥儿是陆家的骨肉,没道理他不能分啊。”
芳林用手帕擦拭眼泪:“孩子的出身,他自己没法儿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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