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夜色朦胧,我独自在水阁之上抚琴。寒风乍起,墙角的梅梢扬扬地洒下几片花瓣。
“不知阁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了几个不成弦的调子,耳朵谨慎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竹叶悠悠地飘下,在水中打了个转,一个红衣女子从林中走出,足尖轻点水中竹叶,似玄鸟般轻盈地落在水阁的顶上。
万籁俱静,水雾浓浓。半晌,一缕清冷的声音自阁上传来。“我听人说,青玄庄知晓世间所有事,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我拿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淡淡道:“那你当知道我的规矩。”
“我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告诉你,若你能帮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一阵风掠过,将水雾吹散,我透过清冽的水面仔细观察着这红衣女子。她有着一头如瀑的长发,曳至脚踝的红袖和着青丝在风中摇曳。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却能感受到她面上的冷意,隔着水气,寒入人的骨髓。
“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我起身慢慢走出水阁,投在水面上的红影已消失不见。
我不是没有想过那女子还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她会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再次出现。她倒在花圃里,浑身是伤,那袭红衣经过鲜血的浸染显得越发妖艳,血腥味混着淡淡的花香在四周弥漫,我感觉得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虽然我着实不想和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扯上什么关系,但也的确做不到见死不救,便找人将她抬进了屋子。
子岺在床榻边察看她的病情,我端坐在红木椅上仔细观察着这个奇怪的女子,她眉头微蹙着,嘴唇紧抿,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因伤痛更加惨白。我瞥了瞥她腰间的玉佩,用手揉了揉额角,吩咐子岺好生照看她,便径直走出了房门。
纷纷扬扬的雪自天际洒下,身上的寒意愈发地强烈起来,我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轻轻地用手握住。半晌,颓自地将手垂在身侧,佩兰缓步走到我身后,为我披上狐裘。“天凉,别站在外头吹风了。”
“幽篁居……”我欲言又止。
“放心,早差人送了棉被和狐裘,暖炉、燃石、汤婆一样不差。”佩兰边说边帮我紧了紧领口,“倒是你,身子不好,就别站在这儿吹冷风。”我笑了笑,轻轻地握了握佩兰的手。
三日后,那红衣女子醒了,虽说是醒了,但她的样子并不比昏厥的时候好多少,佩兰给她换了一身紫色的襦裙,身上的厉气敛去不少。她坐在床沿边,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头微偏,靠着镂空的红木床架,一动不动,我觉着她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从第一眼见着她,便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昨日替她诊脉时,我终于知道她身上散发的令我不舒服的气息是什么了。
摄忆蛊,一种专靠吸食人的记忆而存活的蛊虫。
她说的不错,我的确能帮她。青玄庄在世人看来一直是个神秘的庄子,许多有所求的人都曾来拜访过,或为人或为物或为情或为怨。而青玄庄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替人达成所愿不要金山银山,只要告诉庄主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便可。
若是真要帮她找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我从看到这姑娘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天生便有异能,可以通过触摸人和物什探知过去,在握着她的手,却无法看到她的过去的时候,我便知道她被人下了摄忆蛊,是什么人对她下蛊,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定不是普通人。
摄忆蛊产自西蛮,当初西蛮人凭借这种蛊几度入侵中原,后来中土的国主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个强大的术士,将摄忆蛊封印起来,中原才得以打败西蛮,使之臣服于天/朝威严之下。为了避免再次掀起蛊虫之祸,蛊虫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被销毁殆尽,民间并未留下与之有关的任何书面记载。
对世间还存有摄忆蛊之事我并不吃惊,如此有力的异术,统治者不可能完全毁掉,必定会收为己用,人对能力的渴望有时会生出巨大的可怕力量。
“不惜动用秘术也要抹去她的记忆么。”我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在心里叹息,“不知道身上背负了什么皇家秘辛。”
“感觉好些了么。”我将药碗放在桌上。
“多谢。”她虽道着谢,但眉眼间仍是淡漠。
我微微一笑。“趁热把药喝了吧。”
转身欲走时她又开了口,“为何救我?”
“为何不救你,我知道这世间杀人需要理由,却不晓得这救人竟也要理由。”走到门槛处,我顿了顿。“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乍暖还寒时候沐一场暖阳总是惬意。
“暖律潜催,幽谷暄和,要不要一起晒晒太阳。”我径直将拾忆拉到院中。
她不记得她叫什么,我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拾忆”。这一个月以来,拾忆一直住在这儿,我们虽说不上有多亲密,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朋友。
此时我们坐在院中的石质圆桌旁,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撒下来,拾忆的脸一半溺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赏心悦目,那股冷意也应着光柔和了几分。
我让侍画将琴拿出来,坐在桌边开始抚琴,清越的调子自手指尖飞出在花木间回旋,仿佛翻飞出斑斓的蝴蝶。
拾忆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她仍是一动不动,像一座玉砌的石刻。一曲结束,我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一旁的饵食走到不远处的水塘边给鱼喂食,身后突然响起了琴声,讶异地转过身,看见拾忆坐在我刚刚的位置上抚琴,清冷的调子徐徐飘过来,明明是欢快的曲,却莫名让人想要落泪。
我站在那儿看着她,觉得她周身像是起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突然觉得很心疼她,一个人若是没有了记忆该是怎样的孤独无助呢,茫茫世间,不曾碰触过任何人事,仿佛水里的孤舟,只能在风雨中独自飘摇,那样的人生该是多么迷茫和不安。
拾忆仍在遗忘着,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忘记所发生的事。重复地跟她讲述过去是一件很恼火的事,况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于是我动用了自己的异术,封印了她体内的摄忆蛊。
我在她的补药里掺了一滴我的血,摄忆蛊专吸食人的记忆,而我的术却是探知人的过去,某种意义上,我们的术是相克的。我的一滴血并不能解蛊,只能让蛊虫暂时地沉睡,她不会恢复以前的记忆,只是从现在起不会再遗忘,我想这样的话,也许她会变得有生气一点儿。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拾忆的记忆也积攒地越来越多,我以为生活会一直美好地静谧下去,可是有些东西却是时光无法掩埋掉的,因为它已经深深地扎进心里,生根发芽,融入骨血,牵扯住人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夜雨空阶,灯花旋落,我在房中翻看着秘术集,拾忆轻轻地推开门,将药放在厅中的红木桌子上。
我放下书,笑盈盈地走过去:“今天可真稀奇,竟然劳烦拾忆姑娘给我送药来。”
拾忆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佩兰有事,我才来的。”
我将喝完的药碗放回桌上:“都这么久了,还是那么不讨喜。”
“我看着你没什么病,怎得一直吃药?”拾忆缓缓坐下。
“以前不小心受了点儿伤,落下了病根。”我取下头上的簪子挑了挑灯芯。
“白沅,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找到他?”
我手中一顿,狐疑地看着她,照理说,她不应该记得曾托我找人的事。
“我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但是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让我要找到他。我不记得到底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张脸,只记得要找到他。”拾忆的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那枚玉佩,指节微微泛白,“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平静,可是心里却不得安宁,我觉得很累,想停下脚步,想歇下来,但是却没有办法遏制住想要去找他的念头。”拾忆的声音慢慢哽咽了,“白沅,我觉得只有找到他,自己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不是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游荡。”一滴泪从拾忆的眼角落下来,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而此时却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泣。我不知道她说的那种感受,但是她的悲伤却真切地漫进我的心里。
“我帮你。”我将手覆在她冰冷的手上,她抬头望着我,眼里闪烁着光,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忍看她,将头侧向门外:“你放心。”
东风弄影,斜月残照,夜色冗长里,又有几颗心在沉沉地叹息。是如何的情深,才能有如此的执念,爱一旦变成了信念,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无法使之被遗忘的。即便是强大的摄忆蛊,在信念面前也只能卑微地屈膝。即使她忘了一切,可那个人她却不曾忘记。我想拾忆是对的,只有找到那个人,她才能安定,才能不那么孤独和伤心。我想帮她,我知道孤独是怎样的可怕,我没有办法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