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寒食节,家家户户都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客栈为我们准备了寒食粥。
我一边下楼一边思忖着该不该把拾忆的身份告诉韩侗,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只剩下汤匙与青釉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气氛有些诡异。
拾忆白日里依旧带着面皮,我只说是佩兰不放心,遣她来照顾我,其他的并未多讲。
本来昨日里我还在犹豫是否要告诉青吟,没成想她昨夜来我房中时,正好撞上拾忆沐浴完从屏风后出来,这下也是瞒不住了。
还好,此刻青吟举止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反常,兴许是已经些微看开了韩侗和拾忆的事。
拾忆坐在我身侧,即便是隐去了她清冷的面容,但她身上的那股冰霜气质依旧无法隐去。
“庄主,我在青玄庄已住了两年,却不曾见过这位姑娘。”韩侗突然问我,拾忆依然若无其事地吃着寒食粥,神色未有丝毫动容。
“青玄庄这么大,也不一定每个姑娘你都见过。”我一边盛粥一边转移话题,“想来对方应该偷偷祭奠,不会挑人多的时候,所以日落之前我们还有些闲时在城里溜达。青吟,这该最合你心意了吧。”
话音落毕,无人应声,我转头看青吟,青吟望着韩侗,韩侗望着拾忆,拾忆喝着粥,莫名感觉一阵穿堂风从背过吹过,我打了个寒噤。
我们四人走在街上,虽是寒食节,却也多了几分平时不常有的热闹,街边的围栏里,蹴鞠、牵勾的人不少。按理说,青吟此时该是兴奋状,可是今儿却像个霜打了的茄子。
前面突然有吵闹声,闻声望去,一个中年男子扯着一个孩童在叫嚷着什么。
我们走过去,只见那男子扯着孩童的衣领,嘴里喊着:“你这小娃的鸡蛋硌了我的脚,你爹娘就得赔钱。”
那小娃被吓得不轻,边哭边说:“明明是我和朋友斗卵,你过来踩了我的鸡蛋。”
青吟在一旁忿忿不平:“这分明就是讹人,哪有鸡蛋还能硌着脚的。”
那人听到冲着青吟大叫:“你这臭娘们多管什么闲事。”
青吟一听,顿时撸起袖子就要收拾这个男子。
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个背着药篓的姑娘:“这鸡蛋倒也不是不可能硌脚。”
那男子一听,立马随身附和:“就是,还是这位姑娘有见识。”
青吟一听更来气,提手就要上前,我拉住她的胳膊,笑着对她摇了摇头:“先听听这位姑娘怎么说。”
那位姑娘走到那男子身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道:“小女子刚刚采药回来,略懂医术,可否烦劳大哥脱了鞋,让我给你瞧瞧伤得如何。”
男子一时尴尬,我在旁边附和道:“既然大哥刚刚说了这位姑娘有见识,那让她给你瞧瞧岂不是更好。”
周围的看客也跟着起哄,男子没有办法,只得松开那孩子道:“算了算了,大爷我不跟这臭小娃一般见识了。家中老娘还有急事等着,懒得跟你们啰嗦。”
“慢着,你不计较了,可没说这小娃被你踩碎的鸡蛋就这么算了。”拾忆伸出手拦住男子。
“嘿,臭娘们儿多管闲事,看大爷我收拾收拾你。”男子说着就朝拾忆挥舞过拳头。
拾忆手上寸劲未发,韩侗已经出手将男子的手臂反剪在后。
男子吃痛跪倒在地,连忙求饶:“大侠,大侠,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过小人吧。”
韩侗看了看拾忆,拾忆眼波一扫:“多管闲事。”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韩侗帮你你还……”青吟见韩侗被冷落,朝拾忆吼道。
“与你无关。”韩侗看了眼青吟,松开了那男子,“滚。”
“你……”青吟眼眶微红,一个人气呼呼的离开了人群。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安宁了。
看热闹的人都散了,那个被欺负的孩童走过来,跟我们道谢。
青吟回来,手里拿着一枚鸡蛋,递给那孩子:“喏,送你的。”
孩童高兴地接过去,道了声谢,又愉快地跟他的小伙伴斗卵去了。
青吟感叹:“小孩子可真幸福,才哭的那么厉害,一会儿又喜笑颜开了。”
我看着那些天真无邪的笑颜道:“是啊,可惜人终归要长大,不能一世无忧。”
在城中晃悠了大半日,日落时分我们便潜伏在将军府里,等着来祭拜的人。
天色/欲黑时,终于有了动静,然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来祭拜的人竟是午时在城里遇到的那位采药姑娘。
我们藏在暗处,只见她动作娴熟的拿出香烛纸钱,在我们上次发现的有纸钱燃烧痕迹的地方祭拜。
她并未耽搁多长时间,将纸钱烧完后,说了句“他还是让我给您捎那句话,请您保佑她平安无事”,便离开了。
人多容易暴露,于是我和青吟、拾忆先行回了客栈。韩侗熟悉方国,所以让他跟着那位姑娘再合适不过,先看她去了何处,之后再做打算。
晚时我坐在窗边一边赏月一边把玩莫轩送我的玉钗,青吟端着药过来,我装作随意地将玉钗收进怀里。
药碗刚拿到手中,韩侗就回来了:“庄主,那姑娘去了檀溪乡,应该是到了玉宗棠那里,莫公子也在那儿。”
我往口边送药的手微顿:“看来明日,我们也要走一遭檀溪乡了。”
第二日一早我们便离开客栈,坐马车去檀溪乡,因着檀溪乡和临淄相隔不远,是以两个时辰便到了。
医仙玉宗棠和师父师从同门,按辈分我该尊称他一声师叔。在我幼时有幸见过师叔一面,在我的印象中是个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男子。
因着那时师父还未收我为徒,所以当时也就并未正式拜见师叔,而且师叔乃是闲云野鹤,也不喜据于这种繁文缛节,就连齐非哥哥也还未正式拜见,师叔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想着马上要见到师叔,不免想起了曾经的日子,心里有些酸楚。
我本以为按着师叔的性子,该是随意在个僻静的地方用篱笆围一方院子,没成想他居然在临湖边盖了一座宅子,倒是有些许出乎我的意料。
让门童传过话后,便有小厮前来领我们进去。庭院里种了不少湘妃竹,许是无人打理,枝叶肆意地伸进了回廊。我们在前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庭院传来脚步声。
一个白衣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并未束冠,只用纯色的丝绸发带略微绑起,看起来一副慵懒的做派。
“不知你们找我有何贵干?”白衣少年信步走到红木椅旁坐上,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水晶糕扔进嘴里。
“不知阁下是?”我站起身来询问。
“医仙玉宗棠。”
我稍作疑虑:“可据我所知,玉宗棠已过知天命之年,又怎会是个翩翩少年郎呢?”
白衣少年听后放下手中的水晶糕,站起身来打量了我一下:“看来是故人来访,这世间倒是少有人见过我师父尊容。”
“这么说,你是玉宗棠的徒弟?”
“是,我师父出去游历了,我是他的小徒儿司方。”
司方安排我们住在了东苑的厢房,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将军府的事,但是司方说他并不知道,一切只有等他师父回来再说。
我能感觉到司方没有说实话,他或许并不完全知道,但也并不完全不知晓。想来也问不出些什么,也只能在这里等师叔回来了。
“沅娘娘。”庭院里传起稚嫩的叫声,我刚迈出门槛,一团粉色就撞在我腿上,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彩彻。
她抱着我的腿,抬着头,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模样甚是可爱,我将她拉开些,蹲下身子与她平齐。
“你刚刚叫我什么?”
“沅娘娘啊。”彩彻满脸纯真。
“以前不都叫我姐姐,沅娘娘是什么意思啊?”
“彩彻前几日学了对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不错,彩彻真聪明。”我摸摸她的小脑袋,“那这和你叫我‘沅娘娘’有什么关系呢。”
“妹对姊,弟对兄,爹爹对娘娘。”
我笑着摇头:“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娃娃,说吧,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苏三哥哥教你的。”
彩彻十指纠缠在一起:“苏三哥哥有指点我,不过大部分还是彩彻自己想的。”
我揉揉她的头:“你啊,人小鬼大。这几日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彩彻摇了摇手上的珠串,一脸得意:“我很听话,每日都把沅娘娘给我的珠子带着,都没有发病了。”
“嗯,你最乖了,外面凉,进屋来。”我拉着彩彻的手,站起身打算回屋。可彩彻却不愿进屋,拉着我往院子外面走。
“彩彻,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被这小小的人儿拖走,看着她糯糯的背影一时好笑。
“带你去见爹爹啊。”彩彻头也不回,拉着我的手不停地使劲儿。
我停住脚步,彩彻拉不动我,立马转过头来看我。
我还未开口,她眼里马上升起水雾:“沅娘娘是不是不喜欢我和爹爹了,爹爹说他做了不对的事情,惹你生气了。爹爹说过,做错了事,只要好好认错,改正之后还是好孩子。你跟我去见爹爹,让爹爹好好跟你认错,你原谅他好不好。”
看着彩彻挂满泪珠的小脸,我一时语塞,只能蹲下来用手擦掉她的眼泪,可是这娃娃眼里像是盛了一片海,哭起来止都止不住。
我无奈,只好答应跟她去见莫轩,彩彻一听我答应了,眼泪霎时就止住了,牵着我眉开眼笑地往院子外跑,我跟在她后头叹气,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娃娃还真是让人没办法。
莫轩住在南苑,和东苑隔了一方花园、两座石桥、三个莲池,我到时正瞧见他背对着我修理院里的湘妃竹。
他许是听到脚步声,道:“又跑到哪里去玩闹了,司方说你多动动未必是坏事,你便当得了赦令,整日里撒了欢儿地跑,全然不把爹爹的话放在心上了。”莫轩嘴上说着,身体仍未回转,手上依旧摆弄着竹枝。
彩彻本来兴高采烈的,听见莫轩说了这番话,顿时躲到了我的身后一言不发,我低头看了看这小丫头,她眨巴着眼望着我,眼神向我传递着求救的信号。我低头看着她,她那模样甚是喜人。
或许是半晌没有动静,莫轩终是转过身来,我本来望着彩彻的卖乖模样发笑,抬头正好对上莫轩回转的眼眸,嘴角的笑意尚未收回,看见莫轩的那一瞬间有莫名的东西砸在心头,酸酸的。
我能捕捉到莫轩看见我时的瞬间失神,眼里有惊异,有喜悦,还有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但他到底是莫轩,还是那个初识时便让人无法一眼看穿的莫轩,只用一瞬,他便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回复到那个波澜不惊的莫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