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将刚刚修剪下来的竹枝拾起,邀我进屋喝茶。
南苑屋里的陈设与东苑的别无二致,但是我能看出有一些细小的地方有所改变,比如瓶里的竹枝,比如桌上的纯色的玉制茶盏,比如屋里淡淡的药香。
莫轩去里屋换了一身外衫,是初次送我回客栈时,着的那身淡青色的长衫。我不禁有些失神,蓦地想起了那个衣袂飘然的淡青色背影。
“你怎么会到檀溪乡来。”莫轩为我斟了一杯茶,朦胧的茶香慢慢散开。
我坐在莫轩对面,拿起茶杯在鼻边闻了闻,是金坛雀舌。当初我在莫轩府上将养之时,只是无意间道了一句金坛雀舌苦中带甘,别有一番滋味,莫轩便差苏三给我送了几罐。
有些事情,或是无意,却又是最打动人心。而如今,我却不知道他这无意是真的并无他意,还是别有深意。
“有一些事情想要向玉宗棠请教。”我没有明说,潜意识里或许已经对莫轩有所防备。亲疏远近,或许是最难挽回的东西。
“原来如此。”莫轩并未多言,自顾自的斟茶,倒茶,我们一时无言。
“公子,药熬好了。”门口进来一青衣女子,偏巧我还识得。
连翘看到我,神色稍有不自然,但片刻又恢复了恬淡的样子,微微福了福身子:“白姑娘。”
“我早就觉得连翘姑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果然一开始就看出我是女儿身了。”我也站起身回了一礼。
“姑娘过誉了,奴家和姑娘相比自是云泥之别。连翘本是一叶浮萍,幸得公子垂怜,只愿能常伴其左右罢了,倒不似姑娘那般洒脱自在,无挂无牵。”
“连翘。”莫轩突然道,语气虽不重,却带了一抹厉色,记忆中,莫轩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口气。
连翘目光灼灼地看着莫轩,眼中似有雾气,半晌颓然地走到莫轩身边,将药碗轻轻地放在莫轩身旁的小方桌旁,低头退了出去。
一时无话,我坐着也甚是尴尬,便找了个由头,回了东苑。
是夜,无眠。我披上外衫,在院中踱步,盈盈月光铺满庭院,安静得能听见院外石桥下的潺潺水声。许是这几月来思虑过多,甚少静下来,竟有点沉迷这样的静谧。
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苏三。
“白姑娘,彩彻病了,病得急,劳您过去看看。”
苏三提着灯笼,说话有点喘,想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我心下一紧,不免担心彩彻,立马拿上银针,披上外衫,随他前去南苑。
“彩彻缘何发病?”
“小人也不知道。”
“可是吃了什么?”
“吃食都是司方遣人送来的,说是对彩彻大有裨益。”
我看从苏三这也问不出些什么,心下更急,只得加快脚步。
到了南苑,我也顾不得诸多礼节,直接越过屏风,进了卧房。
昏黄的烛光下,彩彻躺在床上,表情痛苦,莫轩坐在床边,手拿着帕子,眉头紧锁地望着彩彻。
我走过去拿起莫轩手中的帕子,矮身蹲在床头:“有我在,她不会有事。”
莫轩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冲我点了点头。
我将手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又搓了搓,搭上彩彻的手腕。
脉象虽仍虚浮,但还算有力,比起上次我为她诊脉时,已好转很多。
“你先去歇歇吧,待会彩彻醒了,看到你这幅样子该心疼了,这孩子太懂事。”
“好。”莫轩没有多言,起身出了卧房。
手被一团柔软握住,我看着彩彻乌溜溜的眼珠,霎时明白她是装病。
我将手从彩彻手里抽出来,敛去笑容。彩彻是个细腻的孩子,察觉到我的情绪,立马坐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用被子将彩彻包得严严实实,站直了身子,双手抱胸看着彩彻:“为什么装病?你知道你爹爹会担心。”
彩彻抬头看着我:“沅娘娘也会担心。”
“既然知道会让我们担心,为何还装病?”
彩彻低下头:“沅娘娘担心我,是不是就意味着喜欢彩彻,苏三哥哥说了,你们都是因为喜欢我,才担心我的。既然沅娘娘喜欢我,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我不想看到爹爹伤心。”
本打算好好教育一下这装病害我们担心的小娃,却反倒被她这一通话给打乱了思绪,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彩彻突然抬起头,眸中闪着泪光:“彩彻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我希望沅娘娘能替我陪着爹爹,这样的话,爹爹就不会孤单,不会伤心了。”
有什么东西撞在心上,生疼生疼的。我俯下身子坐在床头,想将彩彻揽进怀里,可彩彻却往后挪了挪,让我更真切地看到她的脸,那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悲伤。
“有一次我去偏厅旁的大柳树下捡风筝,听到爹爹和太医爷爷在说话,太医爷爷说我的病治不好了,会死。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叫云生,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儿,可突然有一天,他不见了。我去找他,他的爹爹说,他生了场病,死了。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云生的爹爹带我去看了他的墓,说他被埋在那下面。沅娘娘你不知道,云生的爹可凶了,老是打他,他跟我说,他觉得他爹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可是我看到云生的爹爹,在他墓前哭得好伤心。我不怕被埋在土里,但我怕爹爹会伤心,我想爹爹这么喜欢我,我若是死了,他一定比云生的爹爹伤心得多。”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探身过去将彩彻紧紧抱在怀里,可彩彻从我的怀里挣出来,抬头定定地看着我:“答应我好么?”
我抬手覆上彩彻的眼睛,我怕自己看着她那炙热的眸子会忍不住答应她,答应这件我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我握住彩彻的手,问她:“你相信我么?”
“相信!除了爹爹,我最相信的就是沅娘娘了。”
我放下覆在彩彻眸上的手,与彩彻四目相对:“既然相信我,那就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有我在,你不会死。”
“真的么?”彩彻的脸上有了神采。
我笑着回应:“真的。”
“那彩彻还有好多好多时间能陪着爹爹了?”小家伙开心得手舞足蹈,被子从她的肩头滑落。
我又将她严严实实地团了一遍:“是是是,还有好长好长好长的时间可以陪你爹爹,只要你听话。”
肉肉的小脸不住地点头,眸中闪动着耀眼的光彩,那是对生的渴望,是我见过的最明动的色彩。
“沅娘娘也和我们一起么?”小娃娃的眼中充满了渴望,而我却不知如何作答。
“去外间吃点东西吧。”不知何时,莫轩出现在房中,“我来照看彩彻,你去吃点东西吧。”
我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将帕子递给莫轩,匆忙出了卧房。
不知何时,外面竟飘起了丝丝细雨,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出来得太急,只着了外衫,刚刚在里屋,且对彩彻关心则乱,竟也忘了自己畏寒。
宵夜肯定是不吃了,赶紧回东苑才是正道。
正打算下台阶,胳膊猛地被人一拽,差点没站稳。
回头瞧见是莫轩,他一言不发地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嘴唇微抿,似有怒气。
我瞧他不说话,心里思忖着该是我没吃他辛苦准备的宵夜,且一声不响地就要离开,未同他这个南苑主人道别,惹了他不高兴。
“呃,我只是觉得我并不十分饿,所以打算回去休息,看你要照顾彩彻,故而也未同你道别。”
莫轩并未理会我,而是叫来了苏三。
“把吃食和温食的器皿装上,将伞拿给我。”莫轩对苏三交代。
苏三看了我一眼,旋即退了下去,我和莫轩就继续保持那样的姿势站着。
耳边有脚步声,是连翘。
“公子,彩彻刚醒,尚离不得公子,奴家送姑娘回去吧。”
她走下台阶,撑开油纸伞,对着我道:“白姑娘,随奴家来。”
莫轩的手依旧抓着我的胳膊,我试着动了下,可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我深吸了口气,深夜夹着雨的寒气入了肺腑,忍不住咳了几声。
莫轩将我往里拉了拉,自己站到外侧,我的额头触及到他的下颚,离得太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抬头,他正低着头看我,逆光的眸子让我看不出他的情绪,有温热的东西扑在额头上。
苏三拿着食盒和伞过来,递给莫轩,他撑开伞,接过食盒,走下台阶,回头望着我。
“公子。”连翘向莫轩迈了一步。
“连翘,时候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吧。”莫轩并未看连翘,一直静静地望着我。
我看了连翘一眼,月光打在她脸上,冰冷的,她低着头退了两步,转身消失在廊角。
雨不大,丝丝绵绵的,趁着风,轻飘飘的,打着伞其实并无太大的用处。
或是凑巧,莫轩走在风口侧,细密的雨并未将我的衣衫浸润半分。
初时觉得静谧可人的夜,此刻却显得有点凉薄,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彩彻并无大碍,你放心。”
“嗯,我知道。”
又是一时无话。
“不知玉前辈何时回来。”
“明日。”
我不禁转头看莫轩:“明日?”
莫轩并未看我,只是又将伞往我这边偏了偏。
“嗯。”
“你寻得他了?”
“嗯。”
“玉前辈的性情可是捉摸不定,即便你寻得他,他也不一定肯回来。”
“我既能寻到他,自然也有能让他回来的法子。”
我轻笑一声:“倒也是,这世上恐无你没把握的事吧。”
莫轩的脚步顿了顿,我侧目看他,他微微侧头,似是想对我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