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莫轩所言,这水潭甚是奇特。四周都是岩石,将水潭围成一个椭圆的形状,北高南低,西高东低,潭水清冽,有咕咚咕咚的水声,月亮的倒影被潭底源源不断冒出的气泡揉碎。
我们沿着侧边的岩石缓缓走到最高处,几棵垂柳立在这里,柳枝吐露着新芽,风吹过,枝蔓拂在我脸上,痒痒的。莫轩在潭边坐下,我也顺势坐在他身侧。
“我出生没多久,便被父亲送往千机山,随归元师父修习。”莫轩突然说道。
虽是猝不及防的开头,但是难得莫轩今日有讲故事的兴致,我自然是愿意听的。
“父亲每年的二月初九都会来看我,给我带些母亲亲手做的衣物。我初时对父亲其实没什么感情,如果不是师父说,他是我的父亲,或许我都记不住他的样子。我不知为何父亲将我送到千机山,也不知我真正的家在何处,与我而言,千机山就是我的家,师父便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十岁那年,秦宇毅和隋静元来到千机山,宇毅年长我三岁,静元与我同岁,我从小没有玩伴,我们三人年纪相仿,很快便熟识起来。第二年,父亲来看我时,恰巧被宇毅撞见,直到那日我才得知宇毅是秦国大皇子,静元是宁远县主的侄女,而我的父亲,是秦国的宣伯侯莫怀远。”
莫轩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月光穿过潭边的柳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剪影,随风摇曳,闪闪烁烁地触及莫轩的衣袖。
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会带着苦涩,因我知道宣伯侯并无善终。莫轩如此陈府之人,竟然会将他的伤疤揭给我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秦宇毅说想单独和父亲说些话,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从那以后,父亲便再也未来看过我。”莫轩转头对上我关切的眼神,蓦的抬手轻轻抚平我微蹙的眉头。
“大约半年后,师父不再只教我诗书礼易,而是让我同宇毅、静元一起学习权谋纵横、机关攻防、兵法剑术。我们三人朝夕相处、志同道合,成了至交好友。后来,我知道了宇毅是元懿皇后的儿子,元懿皇后因肺疾去世,秦王与元懿皇后鹣鲽情深,哀痛不已,对宇毅也寄托了更多的期望,故而将他送往千机山修习,望他将来能承继大统。隋家祖上出了一位女太尉隋穆青,文韬武略不让须眉,一手辅佐年幼的秦襄王开创了新元盛世。后因朝堂纷争,禁止女子入仕,秦襄王感念隋穆青之恩,特赐隋家女眷宁远县主的封号,隋家每一代长女到了及笄之年,便可承袭县主之名。”
“隋家女子承袭了只有公主才能获封的县主之尊,全了皇上的义,又因是女子袭位,且不能入仕,即便是承了县主的尊号,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全了朝堂的道。秦襄王此举,倒是道义两全了。”我虽看得通透,但心下还是不免感叹朝堂不易。
“宇毅和静元竹马青梅,在来千机山前,秦王便为二人赐了婚,只待静元及笄承袭了县主之位,便行大婚之礼。宇毅沉稳却不木讷,静元活泼却不乖张,很多时候,只需一个眼神,彼此便能心领神会。彼时我还未通情窍,但我觉得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莫轩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我,我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目光,食指在衣服上打圈。
莫轩继续道:“宇毅和静元每年上元节、中元节都要回越城,回来时都会给我带许多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还有我家中的消息。终于到了静元的及笄之年,那年他二人离开千机山,回宫承县主之礼,行成婚之仪。一年后,他们又回了千机山,见到我时却不似以往嬉戏,我知道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可我不愿多想,他们不说,我便不问。三日后,宇毅将我叫到他房中,他告诉我,边境流寇作乱,秦王本以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谁料到他们竟破了庸关,夺了漠城。秦王任命我父亲为大司马,遣至边关平乱,乱是平了,但我父亲也死在了庸关外。”
山中传来几声乌啼,莫轩的身子微颤了下,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只得轻轻将手覆在他肩头。
“莫家祖上谋士武将辈出,在秦国建国一事上功绩显赫,深得秦国开国皇帝秦穆王信赖,封我祖上莫弈氓为宣伯侯,配享太庙,赐斩龙剑,上可斩昏君,下可诛佞臣。然时过境迁,斯人已逝,秦穆王与我家祖上沙场里搏来的情谊也只能随黄土掩埋,本是先皇厚爱赐下的斩龙剑也成了莫家的催命符。斩龙,斩龙,天子为龙,有谁会允许自己的头上悬着一把剑,更何况是帝王。宣伯侯承袭至我父亲这一代,已是不易,全赖莫家祖先韬光养晦,今秦王,性猜忌,对莫家也是忌惮已久。母亲刚生下我姐姐莫凊,次日内官便以贵妃欲收姐姐为义女之由,将姐姐带进了皇宫,母亲只有在后宫兴茶会遣命妇进宫时,才能见姐姐一面。是以,自母亲怀我的那日起,父亲和母亲便谋划着将我送往千机山。我生于二月初九,父亲对外宣称母亲生下的孩子夭折了,用一个死胎瞒天过海,让心腹将我送往千机山,交给与父亲交情颇深的归元师父,本意是想让我远离朝堂纷争,从这泥潭里脱身。那次秦宇毅同父亲深谈,感我莫家人杰辈出,奈何如今竟无人承先人遗志。宇毅与秦王不同,他深知莫家忠诚,秦王的猜忌只会让君臣失和,于秦国根基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让父亲不要再来千机山,若被有心人发现我的存在,便是欺君之罪。父亲本不欲与秦宇毅有什么牵扯,毕竟他是皇子,若是父亲与他关系过密,必定会牵扯进皇位之争,于莫家更是雪上加霜。可父亲百般隐忍,却并未换得秦王的一丝信任,他居然将我姐姐以公主之名远嫁给漠西罗氐族的首领,一个七十岁的,大半身子都埋进土里的老头。不过半年,那首领便死了,按照大漠的规矩,我姐姐又嫁给了新的首领,姐姐不堪受辱,终是自尽了。这成了压垮我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明白,只要秦王猜忌之心不灭,即便再委曲求全,莫家也在劫难逃。父亲修书两封,一封给秦宇毅,压上莫家荣耀助他入主东宫,换莫家安稳。一封给归元师父,让他教我权谋之术,以便日后相协秦宇毅,重振莫家门楣。若是事情真的能如他们所想,也不会是后来的局面了。”
“帝王心难测,他们低估了帝心。”我在青玄庄的地下卷宗中看过这一段过往,虽有些隐情我不得而知,但故事的结局却已注定,宣伯侯、秦宇毅、隋静元终成了枯骨。
“是,秦宇毅以为秦王就算对臣下再无情,也会一直是那个深爱元懿皇后的丈夫、宠爱自己的父亲,可不过短短数年,秦宇文的母后淑贵妃便晋为皇后,宠冠后宫。加之宇毅想要修缮秦王与我父亲的君臣关系,更是触到了秦王的逆鳞。秦王又何尝不知自己的猜忌之心过重,但没有帝王肯承认自己有错,他是君王,君王怎会有错呢?宇毅在千机山修习数年,本就是石块璞玉,又经打磨,愈发锋芒毕露。回宫之后,朝臣纷纷上奏请求封宇毅为太子,而静元也已到及笄之年,承了宁远县主之尊,照秦王先前之言,自然是要让二人成婚的。这位帝王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到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尤其是一个有雄才武略、有朝臣拥护、有外戚势力的儿子。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扶持秦宇文,用以制衡宇毅,而第二件事,就是除掉我父亲,震慑那些拥护秦宇毅的朝臣。流寇作乱,不过是秦王设的计,我父亲追击流寇至庸关外,最后却被自己人围攻而死,尸骨永沉漠北流沙之下。秦王这计谋故显拙劣,他甚至都不打算掩盖,他是在告诉朝臣,谁才是秦国的王。”
听着莫轩这些过往,一些记忆也像是潮水般翻涌出来,冷意浸进骨髓。
“这些事,也是我后来从父亲的心腹那里知道的。父亲去后,秦王为表仁德,封我母亲为诰命,可母亲经丧女、丧夫之痛,大病一场,身体大不如前。宇毅和静元想办法将我母亲接到了云台山休养,在那里,我陪母亲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莫轩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而后,秦王坐山观虎斗,扶持秦宇文与宇毅相争,宇毅和静元从新良回越城时,于石怀林遇刺,我和秦宇恒赶到时,他们已经死于乱箭之下,我们在马车的暗箱中找到了彩彻,但是她当时身中剧毒,危在旦夕。幸得天公垂怜,医圣白慕琊恰巧路过石怀林,才将彩彻的命保住了。”
“师父……”
“没错,看到你为彩彻诊治之时,我就猜想,你大概与白前辈有什么渊源,当初白前辈为彩彻诊治之时,用的也是此法。但彩彻当时尚在襁褓之中,受不得猛药,白前辈只能暂时稳住她体内的剧毒,让我们待彩彻大一些,再带她前往白医谷根治。谁料到,白医谷后来竟……”
莫轩的声音很轻,可落在我耳中却如千斤重,若不是齐非哥哥将我带回白医谷,师父满门也不会遭此大难。
莫轩知道师父的事是我的心中一根刺,没有接着再说下去:“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能将自己完完全全的告诉你。你总觉得我善于隐藏、捉摸不透,那我便把自己讲给你听。”
“莫轩,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对你,又何尝不是……”
“我想做便做了,你无需觉得自己并未对我坦诚相待,便担不起我这份情谊。”
“……”
“彩彻尚且年幼,且宇毅和静元此等身份,都能遭遇不测,我和秦宇恒思来想去,都觉得不能将彩彻送回宫中,是以彩彻就由我抚养长大。”莫轩继续说,“我们遍访名医为彩彻诊治,皆不得根治此毒。医仙玉宗棠与医圣师出同门,此人应能保彩彻无虞,可玉宗棠行踪飘忽不定,且性情乖戾,他不想救的人,就是以性命相胁,他也不会施以援手。我们曾带彩彻求医,但每次都被其拒之门外,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他的软肋。”
“师叔的软肋?这倒让我有几分好奇。”
“玉宗棠年轻时喜欢上了青楼里的一个琵琶女,后琵琶女发现自己怀了玉宗棠的孩子,玉宗棠却已远走天涯悬壶济世,琵琶女心灰意冷,做了知府的小妾,诞下与玉宗棠的女儿后郁郁而终。多年后,玉宗棠回青楼寻琵琶女,她的姐妹才将此事告诉他,可知府因兰台舞弊案牵连,早已家破人亡,他们的女儿也不知下落。”
“所以,你找到了师叔的女儿?”
“没错,他的女儿,便是连翘。”
“连翘姑娘?所以此次师叔愿为彩彻治病,是因为你寻到了连翘姑娘。”
“我与连翘初识时,并不知晓她就是玉宗棠的女儿。那日她因不肯服侍醉红楼的客人,被楼里的管事妈妈鞭打,跑出来时正巧撞上我,我见她可怜,便给了管事妈妈银子,将她赎了出来。而后,她便以报恩之名跟着我,我见她孤苦无依,便让苏三将她带了回去。一日我和宇恒谋事之时,她来送茶水,所谋之事被她听了去。无奈之下,我们本打算派人将她送得远远的,以免计划败露,可她却说自己能助我们,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梦仙楼,这是连翘的法子,她在醉红楼时,见了不少达官显贵,也听了不少朝中秘事。梦仙楼,便成了我们收集朝臣情报的地方。”
“连翘姑娘倒是聪慧。”
“我和宇恒到处寻玉宗棠的女儿,也是近来才知道连翘便是我们要寻之人,我将此事告诉她后,她便同我来了。那日你来南苑来时,他们父女刚刚相认,但毕竟物是人非,很多事,是无法立刻释怀的。”
“嗯,我明白。不过皇族的骨肉亲情向来淡薄,秦宇毅能得秦宇恒如此相待,也不枉他们兄弟一场。”
“宇恒的母亲本是个宫女,生下宇恒就去了。他不受秦王重视,身为一个皇子,幼时却常常食不果腹,若无宇毅照拂,可能早就死在冰冷的宫殿里了,是以他对宇毅也是全心相待。”
“秦宇恒虽在这皇城里长大,却仍有如此赤诚之心,实属难能可贵。”
这夜,莫轩将他的过去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我,习惯了寒冷的人,有一点温暖便足以铭记,莫轩如此,我亦是如此。对齐非哥哥,对师父,亦对他,我想,我都不可辜负,可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他的这份心意,我恐怕此生都无法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