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马球赛后,叶兰芝来将军府寻了一回方继元,说的话不过也就是些女儿家的心思,方继元表明自己已心有所属之后,叶兰芝便再未踏过将军府的门槛,只派人送了两坛子上好的陈酿到将军府,说是送给方继元和他心尖儿上的姑娘。
临淄城里派头最大的良国公府小姐都在将军府碰了灰,自此,将军府的门槛倒是轻松了不少。
从那次马球赛后,红玉的性子转了不少,时时也能看见笑颜,对方继元更不似以往那般疏离,倒是多了几分亲昵。
方继元甚是欣慰,可有人却一直悬着心,那便是红玉的娘亲萋姑姑。
自明妃去了之后,方继元便将覃萋接进了王府,成了府里的掌事姑姑。红玉回来她是知道的,自然也是高兴的,这么多年来,她没有一刻不想着自己的女儿。可在宫里胆战心惊地生活了快二十年,她自然也是清楚,此时红玉突然自己出现在王府里,必定没有这么简单。
明妃一家待自己不薄,她怕,她怕自己的女儿会害了明妃唯一的儿子。于是,她日日高兴着,又日日担心着,这担心终于在有一日爆发了。
从第一个月圆之夜起,方继元便发现了红玉的不对劲。可他没有任何办法,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只能将噬心蛊发作的红玉紧紧抱在怀里,直到天明。
他寻遍了大夫、术士,可是无人能救红玉,他再一次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为何时至今日,他仍保护不了他爱的人。
待到第四个月圆之夜,有人送了封信到王府,上面写着解噬心蛊之法,只需一人日日饮下中蛊之人的血,一个月后,蛊虫便会完全转移至饮血之人的身体里。
方继元知道,这是陷阱,对方想要的就是让自己中蛊,但他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只是这方法是否真的能救红玉。
他谎称自己生了一种怪病,打点一位大夫开了药方,药引便是人血。
他不想让红玉起疑,便想了这么一个由头,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让这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但红玉生性敏锐,如今只有方继元才能让她卸下一身戒备。
或许也是他想知道,他的姑娘现在是否有一点喜欢他了,是否愿意取血救他。结果让他感动,红玉果然日日亲自为他煎药,并以自己的血作为药引,方继元吃着红玉亲自给他喂的药,哪怕知道这会是穿心剧毒,却也甘之如饴。
但覃萋不可以接受,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毁了方继元,不能对不起明妃。
于是她做了个决定,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那日,她在红玉的饭食里下了迷药。是夜,她悄悄地潜入了黎园,在红玉的床前坐了良久,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红玉的脸,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说:“孩子,娘对不起你,可娘没有办法,娘没有办法啊。是明妃娘娘救了我们母女俩,若不是娘娘,你早就死了,咱娘俩儿的命都是娘娘给的,我不能看着你害了她唯一的儿子啊。”
“元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有了今日的造化,我想娘娘在天之灵看到,也会很欣慰的。但他现在为了你,他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能看着我自己的女儿毁了他啊,我到了地下怎么跟娘娘交代啊。”
“孩子,我看得出来元儿很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若你知道自己会害了她,我想你也是决计不肯的。我在宫中待了十数年,那些腌臜手段见得多了,我知道那人此刻将你送回来,是想要害元儿啊。我不能看着你害了元儿,更不想看着你毁了你喜欢的人啊。”
“孩子,不怕,娘会陪着你的,待你去了,娘便去陪你。”
说完,覃萋便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她高高地举起匕首,对准了床榻上的人,更对准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手在颤抖,她的泪在打转,可她的心却坚如磐石,终于还是下了手。
“叮!”有暗器打开了覃萋手中的匕首,匕首掉落在软绵的锦被上。
方继元沉着脸从黑暗中走出来,他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神都未从红玉身上移开过,径直走过去将红玉和着锦被抱起,转身离开。
“你站住!”这是从方继元出生以来,覃萋唯一一次对他疾言厉色,“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自是知道,可姑姑又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方继元背对着覃萋,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我不能看着玉儿毁了你啊!”覃萋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那声音撕心裂肺,痛入骨髓。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将阿黎抱走,并未多说什么,若是换了旁人,姑姑你当知我会如何。”
“你可知道她出现在黎园那一日做了什么?她刺杀的可是青门门主啊,有人将她送回来,就是为了挑起黄、青两门的纷争,这个罪名你担不起!”
“姑姑不必说了,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
“那你还……”
“你不要她,我要她。”方继元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良久,覃萋缓缓的说:“哪怕与忠君令为敌,与整个方国为敌?”
“哪怕与全世间为敌。”
覃萋看了一眼方继元坚毅的背影,仿佛能看到他面上的坚定:“好,我知道了。”
终于到了第五个月圆之夜。
黄昏时分,方继元派人去黎园守着红玉,自己则静静地待在房中,等待着时间的审判。入夜,一阵钻心之痛让方继元猝不及防,他想啊,原来她每到月圆之夜承受的是这般痛苦,想着想着,心就更疼了。
方继元蜷缩在床榻上,朦胧中听见有人推开了房门,他勉力睁开浸满汗水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是覃萋姑姑。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覃萋,眼都不眨,嘶哑的喉咙里扯出破碎的音调:“姑……姑,阿黎……她……”
覃萋哽咽道:“她没事了。”
方继元笑了,竟还笑出声来。尽管这“笑”,在他痛到扭曲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却是这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自那以后,每个月圆之夜,方继元都借口有军务需去西营处理,避着不见红玉。
其实,在这许多个静谧的夜里,都是覃萋姑姑将方继元绑在床架上,嘴里塞上锦帕,陪他熬过这漫漫长夜。
方继元说,他怕叫出声,阿黎会发现,会伤心。
覃萋说,我女儿欠的债,为娘的替她偿。
就这么过了一年,方继宇终是开始收网了。
方继元窝藏刺客之事,流传至方国的大街小巷,最后终于传到了朝堂之上。
那一日,谏官在朝会上弹劾方继元,直指他窝藏刺杀青门门主荣佑的刺客,实属欺君之罪。况且忠君令乃是方国皇帝的直属机构,刺杀忠君令便等同是行刺君王,其罪当诛。
成王在朝会上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情况未明,待查清事实后再行定夺。
下了朝会,成王将方继元和宇文墉叫到了寝殿。
成王手持一杯茶,轻轻地吹散面上的茶叶:“你当知你该如何做。”
“孩儿知道,但孩儿不愿。”
茶水和着杯盏砸在方继元的身上:“跪下!”
方继元低头跪着,成王看不清他的神色:“听听你师父是怎么说的。”
宇文墉叹了口气,道:“此事,不似表面上这么简单……”
成王道:“将军但说无妨。”
“继元孩儿,我知你处事稳重,绝不会做出如此谋逆之举,此事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陷你于不义,你切莫因一时感情用事,断了自己的前程。”
“父王、师父,我知道此事是有人陷害设计我,我也知道将她交出来,是唯一能保住自己的办法。可我不愿,即便是自毁前程、豁出性命,我也不愿。”
宫人都在传,那一日成王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砸坏了寝殿里的琉璃盏。
宫人们都说,三皇子的好日子,到头了。
回了王府后,方继元一个人在凉亭里对月独饮了许久,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他人给自己设的圈套,他甚至查出了幕后黑手就是方继宇。
可那又如何,无论幕后主使是谁,红玉都逃不过这一劫,她注定会成为王室争斗的牺牲品。
他不得不感叹方继宇手段的精妙,让他明明看出这是个圈套,却还心甘情愿地陷落。
他不是没有想过破了这个局,但此局唯一的解,便是交出红玉,他决计不会如此,于是这局于他而言,便成了死局。
他想起了今日在寝殿里,成王对他说,“你还是太年少。”
或许是吧,如果他似父王般的阅历,可能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但他又是何其庆幸,在自己年少的时候,能感受到红尘的美好。
方继元未想过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他只想尽力为红玉打算。
于是,他向红玉求了亲。
他知道,以他如今在方国的威望,成王不会轻易动他,但成王却能动红玉。
之前他怕自己会有什么万一,所以不敢将红玉绑在身边,只希望她能过得自在,想做什么便去做,想要什么他都尽力帮她得到。
而今,唯有将红玉绑在身边,才能让成王有所忌惮,动了红玉,便是动了方国将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继元知道自己的父王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想让成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继而保住自己儿子爱的女人,是不可能的。但,别无他法,方继元只能将自己和红玉拴在一起,让成王知道自己的决心,若是红玉背上谋逆之罪,便是将自己最器重的儿子一同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方继元的婚礼惊动了整座临淄城,这是一场尤为盛大的婚礼,却没有成王主婚,没有王室观礼,大家都在传,这是方继元自作主张成的婚,甚至都未禀告成王。
没人知道新娘是谁,来自何处,大家都在揣测,新娘该是哪家的世家小姐,或又是怎样的倾国倾城,才能惹得方继元如此不顾礼数,心急地举行婚礼。
只有方继元知道,这场婚礼只是为了让临淄城都知道,红玉是他的女人,更是让成王知道,红玉是他方继元以命相护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