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枯木逢春

因着怕惊动了拾忆，是以晨日里起了个大早，偷偷溜出了院子。

到了方继元的小院门口，才又想着来得这般早，他们会不会还没起。

正站在院口的黑漆木门外想着，杜若便开门了。

“白姑娘，你来了。”杜若背着药篮子，“他已经起了，有什么话白姑娘进去说吧，晚时有些药材，需得要新鲜的，我去准备。”

“杜姑娘倒是对我很有信心，就不怕晚时你这新鲜的药材没派上用场。”我偏头打趣道。

“一来，自那日交谈后，我便觉得你是个聪敏的女子。二来，我晓得他放不下。”

我和杜若相视而笑，似有一种默契，相对着颔了颔首。

进了这院子，我并未打算多做铺垫，方继元的房门开着，我轻轻扣了扣门框，道：“今日酉时，随我去相生堂，我和玉前辈为你解毒。”

方继元依旧在屏风后：“多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看来此事免不了费几分唇舌，我索性进了屋，坐下自己添了一杯茶：“你在怕什么？”

“既然终归逃不过一死，又何苦浪费这稀世之药。”

“再稀世的药，终归是要拿来治病，方才能体现它的价值，若是白白放在那儿贡起来，倒显不出它与旁的花草有何不同了。”说完，我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

“姑娘医者仁心，是在下浅薄了。”

“你不是浅薄，你是不够凉薄。”

“姑娘此话何意？”虽是短短几个字，我却听出了他情绪的波澜。

“我知道你不愿解毒，是怕自己无端地生出些不该有的希望，因你哪怕解了毒，体内还有蛊，但其实你本就从未放弃希望，又何来无端生出希望这么一怕。”

“在下不解姑娘的意思。”

“你若是想放开红玉，那便放得彻底些，别做出什么送糕点、送话本、送枇杷这些欲放不放的姿态。”

屏风后一时冷寂。

我接着道：“既是做不到，就请你尽力活下去，哪怕是多活一刻，也能再多惦念她一刻。”

我将吹得温热的茶慢慢饮下，起身打算离开，行至门口，听到身后传来方继元的声音。

“多谢姑娘点醒我，酉时相生堂见。”

晚时吃过饭，我回房拿了银针，便打算去相生堂。

出门时，青吟突然挡住我：“姐，这两日你在忙些什么，除了饭时，我几乎都见不着你。”

“我在和玉前辈探讨医理。”

“玉前辈？姐，你忘了之前的事啦。”青吟双手叉腰，看她这架势，我便知道她又要开始对我进行一番教育。

韩侗突然走了过来：“白沅不过是去探讨些医理，你无需忧心，倒是我方才路过厨房，你炖的什么汤好像误了时辰。”

“我怎么把这茬忘了。”青吟说完撒开步子奔向厨房。

韩侗对我点了点头：“拜托你了。”

我笑着回应：“放心。”

酉时已到，我和师叔在相生堂的院里欣赏残阳余晖。

有零落的脚步声传来，我转头看着师叔：“人来了。”

师叔捋了捋胡须：“还是你有办法。”

杜若搀着方继元出现在门口，我们眼神交流了一番，四人便一同进了相生堂里堂。

方继元这毒不难解，之前只不过是苦于无药。

原来师叔将宅邸建在这儿，是因着这后山便有月翎草，但却无法可得。我不得不感叹自己未卜先知，幸亏当初多拿了几株月翎草回来。

方继元的毒大体是解了，只需接下来的七天，日日拿药温养着，便能尽数去了余毒。他这身子孱弱，大多是因着体内的宿毒，将养身子这事也非一时半刻之功。

解完毒，我和师叔便回了各自的院落，杜若也带着方继元回去歇着了。

之后每日午饭过后，我都会去方继元的小院为他诊脉。

当初为他解毒时，我虽注意到他的孱弱，却因行针需凝神贯注，是以也未细细观察。近日来为他调理，我才得出空来仔细看他。如果我并不知道他过去的事情，或许我只会觉得这男子未免单薄体弱了些。可因着我知道那些过往，心里不免有些唏嘘，不过就是短短的两年，那个曾经驰骋沙场的铁将军已被摧残成如今这么一副模样。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着毒和蛊，与他本人的心境也有着莫大的关系。过去他要护着红玉，所以他必须强大，而后他失了红玉，也连带着失了强大的内心。

为方继元看完脉，出来时瞧见杜若正站在木梯上，为院中的树木修剪枝丫。

“杜姑娘倒是什么都会。”

杜若闻言从木梯上下来，我忙走近为她扶住梯子。

“这几日你走后，他总爱出来转转，往日里他是不喜出来的，我便想着，将这树上的枝丫修剪一番，也能让这院子见着点日光。”杜若将枝剪放在桌上，用盆里的帕子擦了擦手。

“我初来这院子时，便觉得院中未免太过阴冷，如今这般倒是多了点暖意。”

“境随心变。”杜若抬手接住从枝蔓中溜出的日辉。

我抬头看了眼明媚的日光：“挺好。”

方继元越发得有了生气，这日我来为他看诊，他竟不在院中。我问了杜若，说是他去了宅中的枇杷园。我心生好奇，倒不知这里还有枇杷园，问了杜若才知道，这里的枇杷园与将军府中的还颇有渊源。

也许是命运对方继元和红玉还有一丝怜悯，那场大火将将军府烧了个干干净净，却独独那枇杷园是半点未伤着。后来，方继元回将军府在枇杷园中拿了种子，将它们种在了这宅子里。

我一边走在去枇杷园的路上，一边心道：“原来那日吃的枇杷是方继元种的，且与将军府的枇杷一母同宗，难怪拾忆会觉着似曾相识。而且，这方继元也不失为种枇杷的一把好手，种出的枇杷又大又甜，倒是颇和我的口味。”

想着想着，远远地便看见了枇杷园，可我的步子却顿了下来。

站在那园外的红衣女子，可不就是拾忆。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我还未将方继元的事告诉她，因着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给这故事添上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此刻，我却想看看这天意是否会生出几分柔情，让他们在与他俩颇有前缘的枇杷树前再次相遇。

很欣慰，拾忆终是推门进了那园子，透过园墙上镂空的壁洞，我看见她走向了那个他寻了两年的男子。

晚时拾忆回了东苑，她看起来并没有不同，依旧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方继元说上话，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今日在枇杷园里见着的人，便是她要寻的人。

饭时，拾忆卸了易容的面皮，同往常一般默默吃着饭。

自从到了这宅子，拾忆在东苑几乎是不带易容面皮的，韩侗见着她原本的样子，也并未表示出讶异之态，本来他也知道这面皮下隐藏的面容。

只有出了这院落，拾忆才会带上面皮，我其实知道她是无甚在意自己的真容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但是因着佩兰的嘱托，她怕因她过去与人结过什么仇怨，而害我落入不该有的险境，是以才不以真面目以示外人。

回回司方突然来东苑，拾忆都未让他看真切自己的模样，倒是莫轩来时，拾忆并未隐藏过。

初时，我觉着许是拾忆跟我一样，认为莫轩如此智谋，也不必在他面前隐藏什么。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拾忆只道：“莫轩智谋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定不会害你。”

我想了想，觉得她所说的倒也是不虚，拾忆虽平日里省着话说，但是每每说一些话，总是让人忍不住点头称道。只是今日，这话委实少了些，毕竟她刚见了方继元。

我从午后回来，已在心里演练了上百遍，若是她来问我，我该如何回答，才能将自己从瞒她这事儿里摘干净，且让她不必为方继元的事如此忧心。可怪就怪在，她竟然一句话都没问我，我琢磨着，难道她因着失忆，哪怕隐约记得自己要寻一个人，却未发现这枇杷园中的人便是自己要寻的人。

这顿晚饭，便在我暗涌的心思里过去了。

是夜，待大家都睡了，我踱步到院中等我的信鸽，算着日子，该是今夜回来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没一会儿，我的小白鸽便扑闪着翅膀，落在了房檐上。

我朝小白勾了勾手，它却仿佛未看见我，偏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因着怕惊动拾忆，我又不能吹哨唤它过来，只得又挥了挥手，可这小白像是迷糊了，迟迟不见下来。

我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蠢鸽。”

“你在说什么？”冷不丁后面传来一声，我心口一颤。

转过身去，我轻轻在莫轩胸口捶了一拳：“你走路可否带点声音。”

莫轩似被我捶得一愣，用手抚了抚胸口：“你最近倒是越发活泼了。”

“莫兄最近倒是越发喜欢深夜闲逛了。”

莫轩干咳两声：“你不睡觉，在这干嘛。”

我朝着房梁上的小白努了努嘴：“我在想，怎么把这只蠢鸽给弄下来炭烤。”

莫轩轻笑：“此事简单，你只需备好炭火，我替你将它捉来。”说完，他便一跃而起，弹指间便携着小白落在我身侧。

我从他手中接过小白，取下签筒中的纸条，莫轩顺手抱回小白，信步走到了院门边，想来是他避嫌。

我打开字条，里面的内容让我喜形于色。

“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开心。”

“自然是好事情。”我走过去，从莫轩手中接过小白，将它往空中一抛，这蠢鸽又回了房梁。

我将莫轩拉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为他添了一杯茶，拿起茶杯递给他。

莫轩迟疑着接过茶杯，狐疑地看着我，又垂眸看了看手中的冷茶，默默地将茶放回了桌上。

“听闻，秦宇恒近来要到临淄城，与方文王商议秦、方两国一同修筑青益渠的事。”

“是有这么一回事，你有何事直说便是了。”

“我想让你托秦宇恒带我进方国皇宫。”

莫轩眉头微蹙：“你进皇宫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事要做。”

莫轩看着我，半晌未说话，我探手扯了扯他的袖口。

“罢了，我同宇恒说说，看能否将你我二人一同带进宫去，让你一个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莫轩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放心，我保证不做什么出格之事。”

“我倒不是怕你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怕你又像上次那般只顾着成事，却不顾自己的安危。进了天思衙，我和宇恒还有办法将你带出来，若是进了这方国的禁狱，我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你平安了。”

莫轩近来与往日里清冷睿智的形象差了许多，说起话来也越发地接了地气，我怕他又说出什么违背他形象的话，便赶紧将他推回了南苑。

正打算进屋之时，看见青吟披了件外衫站在廊口，见我瞧见她，她便走了过来。

“姐，方才我起来正好瞧见你同莫公子在那儿说话。我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你近来同莫公子说话，倒叫我见着了你另一个模样。我原本以为，你是喝露水长大的。”

我不禁觉得好笑，伸手为她捋了捋外衫：“你为何觉得我是喝露水长大的，而不是喝些旁的东西。”

“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往日里，你时时端着一个稳重的架子，一点都不像一个正值芳华的姑娘。在庄里这几年，你一直是如此，所以我还以为你天生便生了一个沉稳的性子。”

青吟的话倒是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我不禁想了想，近来同莫轩说话，确实活泼了些。

“那你觉得，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我问青吟。

“好不好我不知道，只是我今日方知道原来你也有这么不沉稳的一面，倒让我很是开心。”青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缓缓回了房间。

我看了眼桌上莫轩未喝的冷茶，想起方才我还在心中暗道莫轩近来不似以往的清淡性子，没想到转头青吟便同我说我不似以往的成熟稳重，想着想着便莫名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