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怕方国太后派兵在城门口秘密排查,是以我和韩侗、青吟分时出城,所幸一路通畅,并未遇到什么盘查。唐国新皇登基后,与玉国的关系也有所缓和,我们回青玄庄自然也是选择了从唐国借道。
到唐国都城金岳时天色将暗,我们便顺势落了脚。
随意进了间酒楼,大门正对着一个戏台子,演着不知名的戏,小二带我们上了二楼,点了几道小菜后,我们便坐在围栏旁的包厢里听戏。
还未听几句,有小厮过来,对我们拱手一礼:“我家主人邀三位同饮。”
顺着小厮的目光所去,我看到了慧敏郡主坐在东侧的厢房里。
到了包厢,我才注意到,里面还有三个男子,两个灰须的老者,一个挺拔的年轻人。在座的四人皆一身贵气,想来能与慧敏郡主同饮之人,必定也是达官显贵。
许是这戏委实精彩,除了郡主,另外三人像是未察觉到有人进了屋。
郡主示意我坐下同他们一起看戏,我们便欣然坐下,一同赏戏。
不赏不知,这戏委实精彩,讲的竟是宫宴那日傅氏家族倒台之事。我不禁在心中感叹,唐国不仅商业发达,君主也甚是开明,竟允许百姓随意议论皇家之事。
这一出戏看得我甚是疑惑,但不是这戏有什么晦涩难懂,而是看戏的人各自都怀着不同的心思。
戏里演的同青吟与我讲的大致一样,然而我却知道这背后并不似那般简单。是以,我其实对这戏也无甚兴趣,只觉得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慧敏郡主对这戏看着并不是很上心,时不时喝上几口茶。两位老者倒像是看得很专心,而那个年轻人则是一脸沉重,看似目光落在戏台上,实则却感觉得出他看得甚是压抑,我觉得他其实和我一样,并不大想看这出戏。
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这出戏终于演完了,我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郡主为我添了一杯茶,继而便向其余三人介绍我。
“这便是之前我同你们说的白沅姑娘。”
“原来这就是白姑娘?”其中一位灰须老者面露欣喜之色地转过头来,“早听归鹤和敏丫头跟我提过姑娘,一直遗憾未能结识,未想到今日竟有缘得见,实是幸会。”
“前辈客气了,是郡主和李伯抬举晚辈了。”
“丫头不必自谦,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岁,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你担得起。”
这位灰须老者说完,便命小厮为我斟了一杯酒,我双手端起酒杯,对着前辈道:“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前辈抚了抚胡须,又转头看着那年轻男子道:“韬儿,这戏演得如何啊。”
这被唤作“韬儿”的年轻男子眉头微蹙,微抿着唇,默不作声。
气氛不知为何压抑起来,半晌,前辈缓缓道:“咱们去观星台看看吧。”
因着郡主邀我们同游,是以我们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前往观星台。
这观星台看着得有百余步台阶,其他人倒是无妨,我倒是有些担心两位老者。
那个年轻男子看来是有同样的担心,走上前去想要搀扶灰须前辈,却被拒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们便登上了顶楼,心里不禁对这两位前辈多了几分佩服。
“韬儿,你看到了什么?”前辈缓缓道。
年轻男子抬头道:“孩儿看到了星河。”
前辈缓缓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男子蹙眉思考了一会儿,疑惑地看着前辈。
“身处草野的百姓登观星台看的是星,而身居高位者登观星台看的又是什么?”
“孩儿愚昧。”
前辈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
年轻男子听到这叹气声,眉头蹙得更紧了。
“有些事自是从阅历中来,傅兄还是太心急。”另一位前辈道。
本以为不过就是赏个星,没想到竟成了打哑谜,眼看着这气氛又要压抑起来,我终是没忍住提点了那男子一二。
“今日在城外看到不少百姓攀山,想来公子也应攀过,不知公子攀上山顶大多会看些什么。”
年轻男子听了我的话,略略思索后,便探身到栏杆旁向下望去。
“孩儿明白了,叔父的意思是身居高位者,更应时时垂怜百姓。”
灰须前辈终是笑了,继而拍了拍男子的肩,缓缓道:“我知你心中郁结,有些事你以后会慢慢会懂得,只是我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恐日后不能再提点于你,是以中盼着你能早日开阔心境,胸有大志。”
“叔父……”
灰须老者凭栏远眺,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满目繁华,他拍了拍栏杆:“以一家之不幸,换千万人之幸,是为大幸。”
看着前辈的背影,我只觉心头一震。
唐国的夜市极为热闹,两位前辈道是先回府歇息,郡主和那年轻男子同我们在金岳街头游逛。
一行人各怀心事,无心赏乐,郡主提议去酒楼吃几盏茶,我们三人便去了临近的酒楼,青吟缠着韩侗继续去街市游玩。
“方才还未同你介绍,这位乃是战廷将军傅津韬。”郡主一边为我们添茶一边道。
“见过傅将军。”我垂了垂首,傅津韬亦颔首回礼。
“瞧你这神情,怕是已猜到了吧。”郡主拿着手中的杯盏晃了晃。
“确实心中有些猜想,却又不敢确定。”
“但说无妨。”
我沉思片刻,迟疑道:“敢问郡主刚刚那位前辈可是傅……”
“不错。”
心头又是一震,我虽已猜到了七八分,却又着实不敢相信傅卫忠竟还活着。
新皇没有杀他这倒并未让我觉得意外,但需知这“活”可比“死”难得多,毕竟是他亲手将傅氏大厦推倒,若是自己独活,又该需要何等的心志。
“兄长仁厚,不会牵连无辜,与此事无关之人已尽数遣离金岳,只不过这些事做得隐秘,知道内情的人也自不会多言。”
“原是如此。”心里恍似落下了一颗石头,我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
郡主看了看傅津韬,又道:“只是表哥与我一般大,却承受了这许多,实是难为他了。”
傅津韬似是扯出一丝苦笑,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想起了那日对郡主说的“不破不立”,蓦然生出了些宽慰他的心思,虽也不知能否宽慰得了。
“将军所做的一切在外人看来或是大义灭亲,实则却也保住了家族的门楣和荣耀。”
“叔父也这样说过,可……”
“可你虽知此事不得不为,却难免觉得今日荣耀加身乃是建立在族人的鲜血之上,于是心有不安。”
傅津韬抬头看着我,眸中闪动着痛楚。
“将军年少,又久在沙场,对这朝局之事自然不甚了解,前辈所行之事看似毁了傅氏家族,实则是挽大厦之将倾。皇域司所列傅氏族人罪状并非不实,即便是今日不会东窗事发,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到那时怕是傅氏族人一个都逃不掉,便是连你这最后一丝荣耀都难以保住。有些人是否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我想将军应比我清楚,若是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可就不只是一个家族的事,更关系着千万百姓的安定。我想前辈必是经过仔细权衡,才选了这条路,不仅是为了傅家,更是为了唐国万千子民,前辈高义,晚辈钦佩。”
郡主为我添上茶,缓缓道:“皇兄刚刚掌权,诸事不易,舅父留下来也是为了私下尽力辅佐,为社稷再尽最后一分心力,现下更举荐了杜如清为相,便是刚刚一同登楼的另一位前辈,舅父为唐国真是穷尽心血了。”
“今日听姑娘一席话,茅塞顿开,多谢姑娘。”傅津韬手持酒杯站起身来,对着我一饮而尽,“现下我便去寻叔父,先行告辞。”
傅津韬蹙了一晚的眉,终是散开了,大步流星地出了酒楼。
“我便知道你最善解惑,定能开解表哥一二。”
我们坐的包厢临着街市,郡主踱步到栏杆旁坐下,垂头看着楼下人流涌动。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看着绚烂街市,道:“解得了旁人的惑,却终归解不了自己的。”
“此次邀你与我们同饮,也是有些事想同你说,或许能解你所惑。”
我轻笑道:“郡主何时也有了替人解惑的爱好。”
“上次救你出天思衙之事,秦三皇子和莫先生可是出了大力。”
“嗯,我知道。”
“你刚被秦宇文带走,莫先生便来寻我了,希望我能在秦王为我所设洗尘宴上,将秦宇文与唐国权臣私下来往的书信交于秦王。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为了帮秦宇恒夺权,可后来我却发现他是为了你。”
不知为何,口里的茶竟突然变得分外苦涩,这种苦涩漫进喉头,长驱直入到心口。
“他们早就为了扳倒秦宇文下了不少功夫,但洗尘宴那日绝不是最好的时机,由我来添上一把火是不错,但这火也很容易烧到他们,秦王难道就不会怀疑秦宇恒是否也与我有什么来往么。秦宇恒本有迟疑,可莫先生执意如此,我的探子来报,他三日不眠不休,硬是把能将秦宇文打进严明寺的铁证一一列在我和秦宇恒面前,让我们跟着他一起赴了这场冒险。”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钳进肉里,好像手心疼了,心里就不疼了。
郡主顿了顿,又道:“我不知说这些是能为你解惑,抑或是反倒让你更为困惑,但是我想如果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也许更能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心么,我从来都看得清,只是我的路早就定好了。”我将手覆在莫轩送我的镯子上,“此去经年,山高水长,一别两宽,唯盼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