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你。”连翘背对着我。
“我知道。”
“我最看不惯你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可偏偏公子就喜欢你这幅样子。我跟了公子好几年,他遇过的险事不少,可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智谋。除了彩彻小姐,我从未见过公子因旁的人有过失色,我知我配不上公子,只想一生伴在他身侧,他想要什么我都尽力去帮他,就这样守着他也挺好的。”
连翘转过身来,脸上凝了一层月霜。
“可是自从你出现,这一切都变了。其实那日在梦仙楼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第一次见你是在公子房中的画像上。那画像是公子亲手描的,初时我并未在意,因我觉着公子描那画像不过是想让手下的人去探寻你的身份,而后也确实证实了我的猜想。”
连翘突然苦笑了一声。
“可自梦仙楼别后,我心里便不太踏实,直到我看到公子竟将他为你描的丹青挂在了书房里。他以前从不会做出这种留有后患的事,便是我跟了他两年,在无意听到他和三殿下密谋之事时,他也曾对我动过一丝杀心。”
连翘的脚步有些虚浮,摇摇晃晃地朝我走了两步。
“可你进了天思衙,公子竟有了慌乱之色,怎么会呢,他那么一个人,竟会为了你乱了方寸,原来我以为的仅仅是我以为而已,为了你,他竟不惜冒险主动去找慧敏郡主。”
连翘捶打着自己胸口,一字一顿的说:“公子为了扳倒秦宇文做了多少努力,我全都知道,而只要一步走错,便会满盘皆输。但凡慧敏郡主不信他,亦或是哪边的人走漏了消息,再或者被秦宇文的暗桩发现,公子以前的筹谋便全白费了。三殿下劝了他,我也劝了他,可他只说,他不想亏欠你,但我知道,他是不想伤害你。”
连翘扯着嘴角苦笑着继续说:“所幸慧敏郡主对你还算有情有义,她在洗尘宴上亲手将秦宇文向傅良崎私购兵器的罪证呈给了皇上,三殿下又安排潜伏在秦宇文身边多年的细作将秦宇文结党营私的罪证冒死呈上,再加上朝臣的煽风点火,秦宇文终是进了严明寺。”
听了连翘的话,我心中思绪万千,原来莫轩早在那之前便为我做了如此多的事情。
“或许那时连公子自己都未发现他待你的不同,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我早知有一日,公子身侧会有一位良人相配,也知道那人绝不会是我,我一直等着那天的到来,每一天都如同凌迟。”
连翘抬起手臂指着我,罗袖在夜风中摇曳。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我那么渴望的东西,为何到了你这里却被弃若敝履,只因你觉得他是因愧疚才对你好,你便将他撇下,他因为什么对你好,这重要吗?若是我,只要公子能如对你那般对我,饶是只将我当做你的替身,我也愿意。”
我不置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这些观念支撑着我们所有的行为,她永远不会理解我,我亦不会强迫她认同我,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因为你,公子再也不是以往的那个公子了,我看着他望着你的眼神,你知道我有多恨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屡次害他受伤,做事从来不顾他的感受,你根本就没有我爱他,凭什么是你?”
连翘说到此处便蹲下痛哭起来,看着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蓦地有些心疼她。
我走过去探出手想安慰她,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能说些什么呢?好像无论说什么都像是胜利者在炫耀,只会让她显得更加悲凉。
我站起身看着她,她似是哭够了,抬头悲怆地看着我,我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她,她没有接。
“是我告诉公子,你回去是为了救一个人,为了救他你甚至连命都不要了。我要让公子知道,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可以为了别人连命都不要,却不愿分哪怕一丁点时间给他,只有我才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连翘站起身,推搡我的肩膀:“你知道吗,他怕来不及,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马,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疯魔,我知道我是彻底输了。”
连翘抽走我手中的锦帕,抚去面上的泪渍。
“我之前觉得若是你死了,公子怕是要记你一辈子,可现在我觉得你若是执意负了他的深情,哪怕是让他一辈子念着你,想着你,我也会杀了你。”
我垂了垂头,抬眸时眼神已是坚定:“此生定不相负。”
连翘欺身过来,贴着我的面颊:“我们都说到做到。”
她将帕子塞回我手里,转身回了屋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一言为定。”
莫轩已睡了三日,我日日守在他榻前,寸步不离,夜里干脆搭了个美人靠在他床侧和衣而睡。
不过三日,我便眼见着消瘦了下去,他们都劝我歇歇,可我只要看不见莫轩,心里便会胡思乱想,最后他们也都随我去了。
师叔也来了青玄庄,他为我和莫轩把了脉,开了几副方子,也没劝我,便径直去了幽篁居。
我不知道师父看见师叔会怎样,会好转,还是变得更差,我没有精力想,此刻我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莫轩身上。
或许我是害怕见到师父,因为我的自私。
在莫轩以身祭蛊的那一刻,我全然没有想到齐非哥哥能复活了,只觉万箭穿心,痛到无法呼吸。
在得知天蚕蛊并不能救齐非哥哥,是以莫轩性命无恙之时,我竟忍不住感谢神佛,庆幸天蚕蛊并无用处。
可师父一家终归是被我害了的,我却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自私地希望唯一能救齐非哥哥的法子无用,我于心有愧。
夜里,我正为莫轩拭汗,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青吟,我不饿,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
“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反而安心些。”
身后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转过身去,我未想到,看见的人竟是师父。
手中拭汗的帕子掉在地上,我慌乱地拾起帕子,站起身,继而又跪下,垂着头不敢直视她。
“师父……”
师父缓缓走过来,我能看见她的脚尖,却不敢抬头。
“欢儿,我都听师兄说了。”
“师父……”
“孩子,你受苦了。”
师父的手落在我的发顶,眼泪扑簌地掉下来,止也止不住,最后我竟扑到师父怀里嚎啕大哭。
“孩子,我从未怪过你,我只是接受不了,才把自己关起来。”
师父轻抚着我的头,一如当初那般。
还记得刚被师父带回白医谷时,我日日做噩梦,半夜总是哭闹,是师父每夜轻抚着我的头,像娘亲一样哄我入睡。
“孩子,我已经走出了那道门,你还要把自己关多久?”
我抬头看着师父:“是我对不起你们。”
师父摇摇头:“万般皆有因果,没有谁对不起谁的,是我们带你回了白医谷,种下了因,便结了果,这都是命数,不能怪你。”
我伏在师父膝头,视线所及是莫轩的侧脸。
师父将我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缓缓道:“他能为了你豁出性命,可见对你用情至深,是个良人。欢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年轻,得往前看,这样师父才能放心。”
“师父……”
我仰头看着师父,她也曾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又擅医术,会调理,不施粉黛,便已是绝色。
可如今却两鬓斑白,眼角眉梢都被岁月画上了痕迹,如果不是我,她不会老的这么快。
我抬手抚上师父的发鬓:“师父,你都有白头发了。”
师父握住我的手:“傻孩子,师父也会老的啊,人老了都会有白头发的。”
“您以前最会调理了,三十多岁的人还跟十七八的姑娘似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您现在肯定还是如花的美貌。”
师父伸出手为我抚去眼角的泪渍:“人本来就会老的,难道你不惹我生气,我就不会老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行医的更应明白这一点,许多事尽了力就好,不可强求。”
师父站起身来,将我牵至床边,把我的手放到莫轩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
“我以前啊,老是担心你这个过于冷静的性子,怕是不好找夫婿。现下倒是不用担心了,这位公子是真心待你,以后有他护着你,我也不用再操心了。”
师父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走了。”
说罢,师父便要离开了。
“师父,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我还没想好,只是在屋子里关了这些年,现在想出去看看,去哪儿都好。”
“师父……”
师父背对着我挥了挥手,我看到她肩头耸动,也许是哭了。
晚上下了雨,空气里透着寒凉。
一早,师父、师叔、连翘三人便收拾好行李,离开了青玄庄。
我去送他们时,师叔将我的十二套银针还给了我。
师父什么都没说,只是替我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拍了拍我的肩。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么多年来,我心里头一回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师父,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