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国离开后,颠簸数日终是回到了青玄庄。
庄里还同以往一样,佩兰将诸事都打理得很好,本来我也是个不管事的庄主,这样挺好,哪怕以后我不在了,青玄庄还是会和现在一样。
佩兰前日里便得了信儿知道我们今日回来,是以备了一桌好酒好菜为我们接风洗尘。
青玄庄许久不曾这般热闹,庄里所有人都在百花园中饮酒赏月。
我拿着酒壶,流连在宴席间,今夜的酒仿佛喝不醉,脚步早已虚浮,思绪却越发清晰。
夜色渐浓,众人都互相搀扶着回了屋子。
我靠在佩兰的肩头,用手指勾画着月的轮廓。
“你说,他那里的月亮也是这般不圆满么。”我使劲摇了摇脑袋,“是我傻了,他的月亮终归是会圆满的,可我的却再也不会了。”
“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佩兰用帕子拭掉我眼角的泪渍。
“佩兰,你以后一定要幸福,我把我未完的幸福全部送给你。”我双手捧住佩兰的脸。
手上似有冰凉的触感,佩兰仿佛哭了,她为何哭,我却不知道。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床头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穿好衣裳,借着火光找来一张纸,我伏在桌上写信。
“这封是给佩兰的,这封是给师父的,这封是给师叔的,这封是给红玉的,这封是给青吟的,这封是给……莫轩的。”
我又细细抚摸了一遍手腕上的镯子,终是狠心将它拔了下来。
莫轩为我戴上时,明明那般容易,可如今我取下时,却这么难,费了好大的力气,痛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拿出天蚕蛊,推开房门,万籁俱静,月光如水。
裹着夜色行到了幽篁居,在庭院里给师父磕了三个头。
走在去玄冰阁的路上,我抬头望月,蓦然想起那日在方国王宫里,莫轩便是这样看着月,等着我回来。
此刻他会和我一样正望着月亮么?我突然想。
或许会吧,这样我们便又近了一些。
我这样想着,便对着月亮喃喃道:“我从前不相信来生,可如今却希望真有来生,今生不能相守,便许你来世吧,来世我一定去寻你,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蹲下身子,将脸埋进臂弯,衣衫湿了,贴在胳膊上凉凉的。
宣泄过后,我用双手抹掉面上的泪渍,深吸一口气,终是朝玄冰阁走去。
许是因我一心赴死,竟未觉得阁内寒气逼人,抚了抚齐非哥哥的发鬓,我缓缓道:“齐非哥哥,齐欢欠你们的,今日便偿还了。”
我拿出匕首,轻轻在齐非哥哥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小口,打开装着天蚕蛊的罐子,将子蛊放在他的伤口处,蛊虫便自己钻了进去。
静坐了一会儿,我撩开袖子,拿起匕首比划了一下,找了个好位置划了下去,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衣袖上。
一股寒意从伤口处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原来面临死亡我竟如此畏惧。
探手去拿罐中的母蛊,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雾,朦朦胧胧,恍惚间我仿佛听到莫轩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他不可能在这里的,我自嘲地笑了。
眼看着将要触到母蛊,突然被一股力量扼住伤口,猛地将我拽了过去。
伤口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入目是莫轩苍白的脸,带着怒气,但更多是悲戚,仿佛还有……绝望。
“莫轩……”身体的寒冷让我脑子有些发昏,行动也变得迟缓,甚至有点分不清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颓然地松开我的胳膊,恍若是在喃喃自语:“这就是你不要我的理由么?”
“我……”喉头干涩,开口竟嘶哑到发不出声音。
“罢了,许是我前世欠你的,今生来偿还吧。”
莫轩的话音刚落,我只觉手中什么东西被他拿走,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走到齐非哥哥的榻侧,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握着刀刃。
“他要干嘛?”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不!不要!”我嘶吼着冲过去。
只见莫轩利落的用匕首抹开手掌,将手覆在了装有天蚕蛊母蛊的罐子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那种蚀骨的寒意越来越重,重到短短的两步,我都跨不过去。
跪坐在地上,泪水混着血水染湿了衣衫,我爬到莫轩身侧,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罐子从他手中夺了出来。
“没有,没有。”我看着空空如也的罐子,凑得近一点,再近一点,“蛊虫呢,蛊虫呢,一定是我没看清,一定还在里面的。”
我仿佛发了疯,紧紧地攥着罐子,瞪大了眼睛去看,去找,我的手在发抖,心上仿佛开了一个窟窿,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阿沅,别找了。”莫轩伸出手来想将罐子拿走,我却死命地攥着不放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看着莫轩,泪眼婆娑。
罐子掉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却仿佛从心上传来,我捶打着莫轩的胸口,不住地问他为什么。
莫轩单手将我揽进怀里,任由我在他怀里宣泄,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阿沅,记住,你不欠我什么,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抬头看他,他用拇指摩挲着我的眼角,替我拭去泪水,他笑得极暖,可我却哭得越发厉害。
“阿沅,看着我。”他捧着我的脸颊。
我看着他的眉眼,忍住啜泣,莫轩将额头抵在我额头上。
我听见他说:“阿沅,不要觉得亏欠我,不要想着偿还我,你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拉开一些距离,温柔地凝视着我:“替我实现这个愿望好吗?”
我埋下头,泣不成声,他又用手捧起我的脸。
“答应我,阿沅。”话音刚落,莫轩便呕出一口血。
我慌乱地用手去擦他嘴边的血迹,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莫轩按住我颤抖的手。
“答应我。”说完他又呕出一口血。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求求你,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你不可以死。”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似乎这样就可以留住他。
感觉到莫轩整个人都压在了我身上,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害怕,这种害怕比刚刚自己面临死亡时还要害怕一千倍,一万倍。
原来这就是莫轩看见我打算以身祭蛊时的感受么?真的好疼,我怎么会对他如此残忍。
“阿沅。”有人唤我,转头看去,是红玉。
“红玉,你救救他,你救救莫轩,我不要他死,我不要。”
心口有撕裂般的痛楚,有什么翻涌上喉头,我呕出一口血,嘴里弥漫着血腥味。
“红玉,你快救他。”
说完这句话,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黑暗趁虚而入,彻底将我包围。
醒来时,佩兰坐在我床头,屋里点着灯,还是晚上。
她单手撑着面颊,靠在榻边睡着了。
“佩兰。”我想叫她,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伸出手,轻轻勾了勾她的袖口。
“醒了?”佩兰揉了揉眼角。
“我怎么了?”我问她。
“你忘了,昨夜你趁大家喝醉……”
她还未说完,昨晚发生的一切猛地钻进我的脑子里。
我急切地拉住她:“莫轩呢?”
“他……”
“他……怎么了?”干涸的声音夹杂着血腥味,我在颤抖。
“你放心,他没有死。”佩兰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攥紧佩兰的衣袖,紧紧地盯着她。
她面色一沉,缓缓道:“其实天蚕蛊救不了白齐非,他早就已经死了,如今这幅躯壳也不过是借着你的时静之术才能保存。当初我不忍看你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所以才告诉你天蚕蛊可以救他,好让你有个盼头,不至于那般颓废。可我未想到,你竟真能找到天蚕蛊,甚至打算以身祭蛊……”
“莫轩他怎么样了?”
“虽然这蛊对已死之人是无用的,但是母蛊还是会吸取宿主的精力供给子蛊。所幸红玉已经帮他解了蛊,现下已无性命之忧,但何时会醒,我也不好说。”
“我要去看他。”我掀开被子,胡乱地踩上鞋子。
“你急火攻心,现下身子正虚弱,你……”
“他在哪儿?”我打断佩兰的话。
她眉头紧锁地看着我,终是叹了口气,为我披上了外衫,扶我出了门。
莫轩躺在榻上,连翘正在他身旁照料着。
缓缓走上前去,哪怕是蒙着昏黄的烛光,我都能清晰地看到他惨白的唇。
矮身蹲在榻边,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他的。
“莫轩,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对不起,对不起……”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下去,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你。”
“莫轩,我有好多好多心里话都没有告诉你,你快点醒来好不好,我把这些话通通告诉你,好不好?”
胸口突然一疼,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口,佩兰连忙过来搀住我。
“回去吧,你好好的,他才能放心。”
我又看了莫轩一眼,缓缓点了点头,起身跟佩兰往回走。
“白姑娘,我有些话想同你讲。”连翘把为莫轩擦汗的帕子叠好放在一旁,起身出了屋子。
我轻轻抽出佩兰握着的手,跟着连翘去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