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恒的状况越来越差,今夜更是高烧不退。
其他重症病人都有人轮流守着,秦宇恒这只有我和小五轮换。
小五已经两天一夜没睡了,身体实在扛不住,今晚我便让他回去休息。
我将秦宇恒身上新化脓的地方又上了一遍药,把熬好的药喂给他,可是他烧得迷糊,张不开嘴,进不了药。
我坐在他身后,将他扶起来靠在我身上,一手捏着他的腮,一手给他喂药。可是他牙关紧闭,喂进去的药,都流了出来。
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秦宇恒整个人突然抖了起来,零零星星的话从他牙关挤出来。
“娘……不要杀我娘……恒儿听话……娘……不要离开恒儿……”
我听到他隐忍的呜咽声,像只受伤的猫,蜷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叹了口气,我轻轻拍他的背,唱着小时候娘哄我睡觉时唱的歌谣,慢慢地,他不再发抖,整个人也舒展开来。
我轻轻起身,打算到外间再倒一碗药,秦宇恒翻身扯住我的衣袖:“娘,不要留恒儿一个人。”
我愣了愣,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马上回来。”
他眉头一蹙,攥着我的衣袖不撒手:“骗人,上次你也这么说。”
我无奈,只好将帕子打湿敷在他额头上,坐在床边轻轻拍打他的手臂,继续哼着歌谣。
两只蝉撞在窗框上,继而发出长鸣,将我从昏昏欲睡中拉了出来。
我起身将蝉赶走,拉上窗户,回身看见秦宇恒正躺在床上望着我。
“醒了?那赶紧将药喝了。”我连忙到外间将热药倒上,端了进来。
将药递到秦宇恒嘴边,他却看着我不说话,我估摸着应该是他怕烫,便将药匙收回来,又吹了吹。
再递过去时,他依旧看着我,像是出了神。
“你该不会跟莫轩一样,怕苦吧?”
秦宇恒的眼神似乎暗淡了一下,淡淡道:“只是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了。”
想到他梦里说的那些话,我怕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便调笑道:“那你可得好好珍惜,等你病好了,可就没这种待遇了。”
秦宇恒轻轻笑了笑,一勺一勺将药饮下。
天光已从窗缝中钻了进来,我靠在一旁的躺椅上小憩,醒来时身上盖着薄被,欺身过去摸了摸秦宇恒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刚起身,便听到外面传来叫嚷声。
推门出去,只见苏境安带着府兵围在院内,一群病人压着别苑里的大夫一拥而入。
“就是这里,他们根本没有尽心为我们治病,只顾住在这里的皇帝儿子。”为首的病人指着我道。
我心下一沉,看来秦宇恒得瘟疫的事已经泄露了。
“可怜我那八岁的孙女啊,就这么给耽误了。”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哥哥……”
“爹……”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情绪越发激动起来,想来他们都是这几日去世病人的亲属。
“既然早晚都活不了,就让这些黑心大夫给我们陪葬。”为首的男子说道。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涌了过来,府兵拦住他们,却又不敢下重手,反而被失去理智的人群厮打。
看着这些疯魔的人,我终于体会到王小五说的话。
一枚石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砸在我肩头,钝痛感袭来,我捂住肩膀,趔趄了一步。
苏境安大步跨过来,将我护在身后:“你们都疯了么?”
话音刚落,一枚石子飞过来正中苏境安的额角,我忙将他转过来,只见他额头破了皮,有鲜血渗出来,我拿出腰间的锦帕按住苏境安的伤口上。
人声喧嚣,搅得我胸中沸腾。
“将闹事的人全部按下。”我转头盯着那些狰狞的面孔,“不用手下留情。”
不消片刻,府兵便将所有人都按倒在地。
一眼望去,满地狼籍,大夫和府兵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为首的病人还在挣扎着,嘴上骂骂咧咧,煽动着其他病人的情绪。
我沉下脸,走到院中的水缸旁,指着为首的闹事者:“把他带过来。”
府兵将他带过来按住,他双手被压在身后,跪在地上,抬头愤恨地看着我:“呸,你们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一起死。”
我拿起缸里的水瓢,冷冷地俯视着他。
“你们根本就没想救我们,你们……”
“哗”的一声,我将水瓢里的水尽数泼在他脸上,他被我泼得一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清醒了吗?”我看着他。
“你,你竟然……”
“哗!”又是一瓢冷水。
我继续问:“清醒了吗?”
“大家快看啊,她……”他转头欲继续煽风点火。
“哗,哗,哗。”一连三瓢冷水砸在他脸上。
我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垂眸看着他:“我问你,你清醒了吗?”
院子里静得出奇,连蝉鸣都没有。我扫了一眼面前跪着的男人,将水瓢扔回缸里,将受伤的大夫和府兵扶起来,让侍女带他们进屋包扎。
地上有不少石头,我捡起其中一个带血的,在空中抛了两抛,眼睛在蹲着的病人身上打转。
突然,我握住石头,朝人群砸去。他们惊叫连连,伸出胳膊护住脑袋,四下逃窜。
府兵将他们按回原地,我又抛了抛手中的石头,冷笑一声:“呵,不是说要同归于尽么,那还怕什么,刚刚你们拿着石头砸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将石头扔在为首的病人面前,石头滚了两滚,触在他的膝盖上,他往后趔趄了一下。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们没有。既然你们想死,我们也不必拦着,今日我们便撤出别苑,至于你们,能活几日,便各凭天命吧。”
我转身朝屋内走,行到门口,苏境安轻轻拉住我的手腕。我知道他是心软了,可是我更知道,若是此刻心软,以后这样的事,定还会发生。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拉进房间,关上房门,院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声。
苏境安额头上的伤口不算大,我拿出药粉为他上药。
“白姐姐,其实他们……嘶”我稍稍用力,苏境安抽了口气。
“疼么?”我问他。
苏境安抬头看我,咧嘴笑了笑:“不疼。”
我笑着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他们的。”
“我知道。”苏境安点点头。
“你知道?你刚刚难道不是想劝我留下来?”
“我是怕你伤心,想安慰你。”苏境安一脸真诚。
“我不伤心,我只是生气。”我将药收好,放进箱子里。
“生气?”
“嗯,谁让他们伤了你。”
苏境安看着我,眼瞳一动不动,我戳了戳他的眉心:“你天性纯善,这不是坏事,但是须得知道,有时候对恶人行善,便是对善人作恶,今日若是放任他们闹下去,怕是一院子的人都难以幸免,最后寒了人心,就没人愿意再留在这里救人了。”
他望着我,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我拍了拍他的肩:“记住我说的了么?”
“所以,姐姐那么生气,是因为他们伤了我?”苏境安答非所问。
“不然呢?还有,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刚刚说的话,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情,一定得保护好自己,不要乱发善心,听到了么?”
“白姐姐,你是第一个因为我跟别人生气的人,我好开心。”苏境安笑得灿若暖阳。
“傻弟弟。”我替他捋了捋凌乱的头发。
“咳咳。”里屋突然传来声音。
我们走进里屋,看见秦宇恒半靠在床头。
“秦大哥,你真的在这儿。”苏境安看了看我,又走到秦宇恒身边,“秦大哥,你还好么?”
“托你白姐姐的福,还死不了。”
“什么时候醒的?”我问秦宇恒。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想不醒都很难吧。”
“你都听到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只是对许多事都不甚在意,但谁若是动了我在意的人,我可是不会忍气吞声的。境安生性纯良,重情重义,又唤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不允许谁伤害他。”
“你打算如何处理外面的人?”秦宇恒突然转了话题。
“他们不过是受了奸人挑唆,待冷静下来想想,自然会醒悟过来。最重要的是,你得病之事已经被泄露出去,说明这别苑里定是藏了奸细,也不知这奸细有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喊:“白姑娘,不好了,药材库着火了。”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身子虚晃了一下。秦宇恒和苏境安一把扶住我,片刻后,眼前恢复清明。
“待会儿小五会过来……”
秦宇恒打断我:“不必多言,快去吧。”
我点了点头,连忙和苏境安一起奔向药材库。
别苑里用水全靠外部供给,灭火是不可能了,我们只能尽全力保全更多的药材。所幸药材库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并未殃及到其他院落。
天色已暗,火已经灭了,药材损失了一半,纵火的人也被抓了,是一个侍女。
她被府兵捆起来,关在柴房里,事已至此,她也没打算继续隐藏,索性全都招了。
她是罗氐安插在漠城的眼线,一直藏在戚府,没想到阴差阳错被送进了别苑。
她的任务便是探查别苑有没有秦宇恒的踪迹,并伺机传递消息,奈何别苑里的人只有每日取饭时才有机会和外界接触,而取饭的任务由苏府府兵全权负责,她找不到机会传递情报,只好教唆病人闹事,企图趁乱将消息传递出去。无奈苏府府兵训练有素,即便是内乱,门口的守卫也各司其职,她只好纵火烧了药库,以暗示城内的其他细作别苑有异。
苏境安已经带着府兵重新安置了药材,还派了人严加看守。白日里闹事的病人,得知细作之事后,也都安分了下来。王小五看顾着秦宇恒,其他大夫和侍女在各个院落照顾病人,一切都井然有序,可我却心绪难宁。
别苑起火,外面的细作多半已经猜到了秦宇恒得瘟疫之事,苏家军和司家军之事尚未解决,边境将士现在能相安无事,全靠秦宇恒坐镇,若是秦宇恒得疫症的消息被散播出去,莫轩和苏将军怕是稳不住这本就动荡的军心,万一罗氐再趁势作乱,怕是整个漠城都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可我现在陷在这别苑里,根本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加之长日以来的身心俱疲,一种无力感霎时蔓延开来。
突然,好想莫轩。
“你们快看啊,是孔明灯。”
“是啊,上面还有字呢。”
几个侍女指着天空,我顺着她们指的方向望去,真的有孔明灯。
“吾安勿念,卿安否。”我念出孔明灯上的字,心下一悦,是莫轩。
我顺着孔明灯放飞的方向奔去,是上次我们分别的后院小门。
隔着木门,我大声喊道:“莫轩,你在这里么?”
“我在。”
明明只是几天没有见面,却像是过了许久。莫轩的声音像是甘露一样,滋润着我快要干枯的心。
“我好想你。”一开口,我的声音竟掺了沙哑。
“我在,一直都在。”
我侧靠着木门,坐在地上:“嗯,我只是有点累。”
“我知道。”
“莫轩,别苑里有细作,她今天放火烧了药材库,把秦宇恒得瘟疫的消息传了出去,你们要小心应对。”
“你可有受伤?”莫轩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我没事。”
“那就好,我会尽快派人补给药材。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好好照顾自己,我等着你出来。”
“好。”
“莫统领,苏将军说有要事请你相商。”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
“快去吧。”我催促他。
“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莫轩叮嘱道。
“嗯,你放心。”
透过木门的缝隙,我看见他远去的背影,伴着火光,一同被湮没在黑暗里。
抬头看着天上的孔明灯,灯火像是顺着我的目光,裹在了我身上,驱散我一身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