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雾,灰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耳边似有兵戈相击传出的尖锐声,还有无数人嘶吼拼杀的叫喊。
穿过迷雾,我看见莫轩身着盔甲,手持银剑,侧身对着我。
我欣喜地朝他奔过去,可刚刚迈出一步,便看见一人手持长矛,纵马而来,一枪穿过莫轩的胸膛。
“莫轩!”我仿佛失了声,拼命地叫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胸口是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喘不过气。
四周开始摇晃、坠落,我好像飘在空中,怎么也跑不到莫轩的身边。
“白沅,白沅,你醒醒。”
睁开眼,入目是秦宇恒焦急的眉眼,恍恍惚惚地看了一眼四周,秦宇恒将手轻轻搭在我肩头:“都是梦罢了。”
我定了定神,缓缓将秦宇恒的手拉下来,抚了抚他的脉象。
“你赌赢了。”我缓缓对他道。
“是我们赌赢了。”秦宇恒久违地露出轻松的笑容。
“如此便可以开始救治其他病人了。”
我欲站起来,可是在床边跪坐了一整夜,腿已经麻了,整个人跌坐下来。
秦宇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我的手腕。待站稳后,我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靠着床架缓缓站了起来。
“你好好休息,侍女会来照顾你。”
秦宇恒似是想说什么,而后又抿了抿唇,道:“好,你去吧。”
经过我们一天的努力,所有重症病人全都用了药,只要观察一夜无恙,不日便可痊愈。
有了生的希望,别苑里的气氛也松快了不少。夜里,不知是谁唱起了漠城的歌谣。细细听来,似乎是女子唱给自己在外征战的丈夫的歌,本以为会是首悲伤的曲子,可词里写的尽是青梅竹马的儿时回忆,莫名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宁。
还好,一夜无事,所有人都没有出现病症恶化的状况。不出意外的话,只要再调养几日,大家便可以离开别苑了。
“白姐姐。”苏境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怎么了?是病人出什么事了么?”
“不是,刚刚取饭的府兵告诉我,罗氐人昨夜攻城了。”苏境安喘了口气,接着道,“还好,我爹他们早有应对,并未让他们掀起什么波浪。”
“那便好,那便好。”我喃喃道,“我去看看熬的药怎么样了。”
走在去制药房的路上,我心慌意乱,虽然罗氐人并未得逞,但是昨天梦中的那一幕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想尽快见到莫轩,我必须得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
轻症病人都已经康复了,重症病人也都渐渐好转。五日后,我们终于能离开别苑了。
苑外的士兵都撤走了,只有来接亲人的百姓。他们拉着大夫们不住地道谢,可我却根本无暇跟他们寒暄,只想尽快回到莫轩身边。
晚些时候下了雨,地上都是小水塘。
刚到都护府门口,刑风说莫轩在城楼,我便立马打算去城楼,刑风叫住我:“白姑娘,你衣裳沾了泥,要不先换一件。”
垂头看见水塘里蓬头垢面的倒影,我低眸环顾自己,衣衫已经又皱又脏。
“刑风,能帮我烧桶水么,我想梳洗一下。”
我想干干净净地去见他。
站在城楼下,静静抬头看着城墙,上面灯火通明,想到莫轩就在那上面,就觉得很安心。
有人探出头来,我虽看不清他逆光的样子,却知道他便是我心心念念的人。
莫轩走下城楼,站在我面前,四目相对,眼里莫名有些湿润。
“青烈。”莫轩唤了一声,青烈低鸣着走过来。
莫轩将我抱上马,从身后紧紧地环住我,我们在笼着水雾的街道纵马长奔。
莫轩拉着我越过层层院落,我们的心跳似乎顺着手指交换了节奏。
扣上门,他转身揽住我的脖颈,温热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急切又慌乱。我心如擂鼓,一时竟木然地不知所措。
莫轩松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的笑意攀上嘴角,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深深地回应他。
“我好想你。”莫轩抱住我,抱得好紧好紧,我仿佛听到自己骨头的声响。
“我也好想你,好担心你,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你。”我将脑袋埋进莫轩胸口,贪婪地听他的心跳声。
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陌生的粗糙感袭来,我抚过他的手掌,上面满是粗粝的茧和伤疤。
眼泪掉下来,落在血痂上,莫轩轻轻抹去我的眼泪。
“傻丫头,我不疼。”
我落下一吻在莫轩的伤疤上,莫轩轻抚我的脸颊,吻在我眼角。
醒来时,天蒙蒙亮。昨夜靠在莫轩肩上睡着了,他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
莫轩说,罗氐人连日以来发起猛攻,漠城因为瘟疫之故,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所幸城中存粮丰厚,兵器和补给据军报所言也已在送往的路上。将士虽人心不稳,但是毕竟是铮铮铁骨的大秦战士,对敌毫不懈怠,并未让罗氐人讨到什么便宜。
秦宇恒身强体壮,恢复得很快。今日天还没亮,便召集将士议事。罗氐人虽攻城未遂,但他们用投火石伤了不少将士。
我稍作休整,便带上药箱去了军营。不出我所料,王小五和苏境安也在这里。
“怎么不跟你的小情郎多待会儿。”王小五一边给丁子高上药,一边打趣我。
“我来这里,不也正是为他分忧解难么。”
我踱步过去,只见丁子高肩头被烧伤了一大片。
“这有些药,对烧伤有奇效。”
我刚将药罐拿出来,便被王小五抢了过去。
“大高是我的病人,你看别人去。”王小五冲我努努嘴,示意我去别处。
丁子高无奈地笑笑:“白姑娘莫要介怀,他就这臭脾气。”
“丁大哥多虑了,别苑数日,我与小五早已是莫逆之交了,他就是这嘴硬心软的性子。”
“难得有人能懂他。”丁子高回头看了看王小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白姐姐,你怎么不多休息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苏境安给我端来一碗热汤,“这是刚熬好的热汤,你趁热喝了。”
我刚将汤饮下,几个素未谋面的将士便走了过来。
“姑娘便是白神医?”
“神医就罢了,叫我白沅就好。”
几名将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多久姑娘救命之恩,我们都听说了,要不是姑娘,我们的亲人怕是早就死了。”
我忙扶起他们:“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人之功,小五和境安他们也出了不少力。”
这几名将士对视一番,缓缓走到小五身侧:“王小五,谢谢你。”
小五翻了个白眼,没做声。
几个将士抚了抚后脑勺,继续道:“以前是我们不对,总是欺负你。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几个粗人一般见识。”
王小五依旧没做声,丁子高笑了笑,应道:“他心宽体胖,不爱记仇,以前的事就此揭过吧。”
“谁让你替我答应了。”王小五白了丁子高一眼。
“那要不你自己答应?”
王小五腮帮子鼓鼓的,终是没说话。
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姑娘,军营外来了几个人,说是你的朋友。”刑风从帐外进来。
我心下疑惑,出了军营一看,竟未想到师父、师叔、佩兰、青吟、红玉、方继元、韩侗、杜若、连翘都来了。
“师父,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奔过去,握住师父的手。
“漠城瘟疫肆虐的消息,已经在七大国间传开了,我担心你,便来看看。况且我和你师叔都是医者,来这里也能帮上忙。”
青吟扑过来,将我转了一个圈:“阿沅姐,你瘦了。”
“是吗,这不是挺好的。”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要好好给你补补。”青吟双手揽住我的腰。
佩兰走过来,将青吟拉开:“好了,她这段时间肯定累坏了,你就别闹她了。”
我笑着握住佩兰的手:“没事,不过,漠城已经戒严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当年征战大漠时,潜心研究过边境地形,方国天麓山东侧有一峡谷,穿过峡谷,便是秦、方、大漠三地交界之处,我们便是从那儿过来的。”方继元道。
“本想给你们带些药草,但是峡谷丛林密布,道路崎岖,根本无法行车,只能在包袱里带一些了。”红玉扶着方继元对我说。
“如今人人都想往外跑,你们却翻山越岭往里来……”我一时有些感触。
“我此番是为了公子而来,白姑娘,不知公子在哪儿?”连翘冷冷道。
“莫轩他……”
话还未说完,我只觉脚下一震,轰隆隆的声音一浪浪袭来。远远望去,庸关方向升起滚滚浓烟。
“莫轩,他还在城楼上!”
我转身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向城门口疾驰而去。
一路上,百姓四处逃窜,惊得马儿徘徊不前。我跳下马,逆着人群向前狂奔,手心里全是冷汗。
待我奔到城楼下,抬头只见一个火石越过城墙,瞬间砸毁了一所民居。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识战争的可怕,恐惧、害怕、担心、痛惜诸多情绪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城楼的,入目是满目疮痍,耳边是惨叫哭啼。
一个士兵拽住我的裙角,我低头看他,他的身体已经被火石砸得血肉模糊。
“救我……”他用哀戚的眼神望着我。
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却仿佛失了声,唇瓣动了又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沅,小心!”
一个声音像是利箭,净化了周遭的硝烟。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个宽大的怀抱紧紧裹住我,在空中翻转几圈,抱着我坠落在地。
我缓缓转过头,刚刚那个士兵已被淹没在燃烧的火石之下,他的手指张开,朝着我的方向。
“阿沅,阿沅。”有人捧着我的脸唤我。
“莫轩。”我愣愣地转过头看着他。
“不要看,不要想,不要怕,有我在。”莫轩将我扶起来,“回军营等我。”
他将我推下台阶,又转身与将士们并肩作战。
看着他的背影,我脑中的混沌一下被劈开,提步跑下城楼,正好撞上连翘和苏境安。
“公子在哪?”连翘拉住我急声问道。
“城楼上。”
我刚说完,连翘便要上去,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跟我一起把受伤的士兵和百姓送到医馆。”
连翘甩开我的手,我又一把抓住她:“上去只会让他分心,你应该知道他希望我们做什么。”
连翘抬头看了眼城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转身去扶一位受伤的百姓。
苏境安将路边的板车推了过来:“白姐姐,我们把受伤的人扶上来。”
“好。”
一些没有受伤的百姓也来帮我们,耳边的轰鸣声还在继续,我背对着城楼,心中不住地念:“莫轩,你一定要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