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回到了白医谷被屠的那个晚上,空中弥漫着腥红的血腥味。师兄师姐满身血污,我向前狂奔,拼命地想拉住他们,却怎么也够不到。
一支长箭迎面而来,齐非哥哥突然挡在我面前。又一支长箭破风而来,王小五冲出来替我挡住。
他们都在笑,可我胸中仿佛被一团热油包裹着,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觉胃里翻滚,想吐。
“有狼烟!”一声尖锐的叫喊穿透耳膜。
“阿沅,阿沅!”红玉不住地呼唤我。
黑暗驱散,天地交接处,金黄的晨光破云而出。
庸关方向狼烟升起,猎猎旌旗翻起巨浪,奔涌而来。
一人一马踏风而来,一束光从云隙中投下来,锁在他身上,犹如我移不开的眼眸。
他拿着长剑在敌军中驰骋,劈开一条道路,朝我奔来。
胸中一口气翻涌而上,我大口喘气,眼里罩上一层水雾。
庆幸、委屈、喜悦、悲伤……
诸多情绪揉在一起,撞击着胸腔。
莫轩从马上一跃而下,飞身到我身前。
如释重负,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下来。
莫轩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一手持剑,一手紧紧托住我的脖颈。
“是我来迟了。”他沉沉道。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哭得惊天动地。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抱住我,任我将所有不安、悲痛、害怕、委屈都哭给他听。
“小五死了……”
“我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漠城守住了。”
“嗯,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有我。”
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脊背的痛楚也愈加清晰。
莫轩察觉到了我的颤抖,连忙松开我。
红玉沉声道:“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阿沅被那疯女人刺了两刀,需尽快治伤。”
莫轩听罢立刻查看了我的伤口,粗重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灼热的怒意在燃烧。
他一把将我抱起,目光锁定远处的大阏氏:“伤阿沅者,格杀勿论。”
“不可!”
我用力抓住他的衣襟。
话音刚落,远处便骚乱起来。只见大阏氏挣脱束缚,朝着护城河狂奔而去,跃入熊熊燃烧的火石中。
“救她!”
我望着莫轩,因情绪激动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可……杀。”
莫轩眉头紧蹙,抱着我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好,都依你,好好休息,莫要再说话了。”
士兵救下大阏氏,可她已面目全非。
我知她是故意的,只因这与母亲极为相似的脸是伤害莫轩的利器。而我更知道,若是有朝一日,莫轩知道自己眼睁睁看着亲姐姐惨死,必定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她是莫轩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中间却夹着秦军英魂,隔着国仇家恨。二十多年的冷暖颠沛,注定是填不平的沟壑。
杜若在为我上药,莫轩立在屏风外。
“幸是没伤到要害处,不过开放的伤口易受风邪侵染,你本就体弱,要格外小心。我知你术精岐黄,但医不自治,医者最易忽略的往往是自己,切莫掉以轻心。”
“多谢杜姑娘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话里有话,却难明其中深意。
“今日的药上好了,烦劳莫公子寻一可靠的丫头来,我将上药的方法和用量教给她。”
“好,多谢姑娘了。”
待莫轩出了屋子,杜若扶我起身,帮我穿好内衫。
“要走?”我问她。
“是。”
“答案找到了?”
杜若垂了垂眼皮,抬眸时,眼里是我不曾见过的光彩。
“我生来便是风,却偏偏被束缚。之前以为只要不回到原点,便是自由,但现在才明白,随心而动才是真正的自由。”
多年后翻阅卷宗,看到一女子深夜独闯方国禁狱的秘闻,不禁回想起那日在她眼里见到的光彩。风过,吹起满塘涟漪。
此次漠城之役,秦军大获全胜。罗氐王被生擒,数十万罗氐兵被俘,周边诸部均派遣使者求和归顺。
处理好外部事宜后,便是肃清城中细作。
归云从苏府被带走时,首饰店的大娘正拉着我在路边叙话。
“听说这姑娘可是苏少将军带回府的,怎么是个奸细呢。苏府上下满门忠良,可别因为她糟了名声。”
看着归云被套上枷锁,我心口蓦得一疼。莫轩与莫凊,苏秦安与归云,天意总是捉弄人,情义终是难两全。
那日士兵当着我和归云的面向苏秦安报水源之祸时,此事便透着一丝古怪。紧接着罗氐破庸关、攻漠城,我无暇细想,是以未将诸多细节串联起来。而后风波已平,事情的脉络也逐渐清晰。
瘟疫之祸后,漠城戒备森严,城中细作根本无从探知消息。可水库刚出事,晚上罗氐便一举攻城,实是过于巧合,唯一的纰漏只可能出现在士兵当着我们二人之面汇报军情时。
归云做了黄、绿、红三种颜色的平安福,道是因不知苏秦安喜欢何种颜色,故多做了几种,现在想来不同的颜色应是传递着不同的消息。
那日她为苏秦安系上的是红色的平安福,故而红色极可能暗指水库出事、即刻出兵。联想到当时归云神色凝重,平安福系了几次,还追问苏秦安是否换个颜色,我更加确认归云的身份定不简单。
大局落定后,莫轩将所有的筹谋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
罗氐人以为万事皆备,却未料到一切都在莫轩、秦宇恒、方继元的谋划之中。
从师父一行人初到漠城那日,计划便展开了。
因瘟疫之故,漠城前有强敌,后无增援。而又地理位置特殊,四周几乎无路可进。莫轩听闻方继元从方国天麓山东侧的峡谷而来,心里便有了计策。继而,秦宇恒请方继元去议事厅,便是想借道方国天麓山,引罗氐入关,绕后包围。
方继元虽已不是方国将军,但守疆护民的信念已刻进骨血里,他深知秦国庸关若破,方国韶关危矣。当即便画下天麓山地形图,将送予红玉的玉佩暂交莫轩,并书信一封于韶关守将。韶关如今的将领裴勇,乃是当年跟随方继元一起出生入死的副将,与方继元是生死之交,自是知道这玉佩的重要性。
莫轩趁夜带着五千步兵,直越天麓山峡谷,请使者携着玉佩和书信求见裴勇。二人会面后迅速结成联盟,拟定从峡谷绕后包抄罗氐的计划。
谋已定,待东风,一切只等罗氐入庸关。
漠城孤立无援,军备不足,难以应对持久之战。于是,秦宇恒派人传出补给已在路上的假情报,扰乱罗氐僵持围城的部署。
他们不仅知道归云是细作,甚至利用了这一点,引蛇出洞。
水库其实并未出事,那日的军报不过是故意说与归云听。目的就是放出假消息,让罗氐以为时机已到,胜券在握,继而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我不得不佩服莫轩与秦宇恒的谋划,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一切都在他们的计算之中。不仅保住了漠城,更是逆风转势,大败罗氐。未来数十年,大漠诸部都难以恢复生气,秦国边境至少能有五十年的安定。
这计划天衣无缝,在历经瘟疫之祸、穷水之困,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破坏罗氐数年来的部署,一举击溃罗氐数十万大军,是一场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战役。
可看似大获全胜的喜剧之下,却掩盖着一个个人物的悲剧。
庸关被破只是既定计划中的一环,可誓死守卫庸关的苏家军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踏上庸关城墙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弃子。
我知道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可心里却不免叹息。
苏云山为国捐躯,苏秦安身受重伤,镇守庸关的苏家军几无生还。他们从一开始便是被算死的一步,即便是我豁出性命相护,也不过救得几百生还。甚至是苏秦安满腔热血大义中的唯一一丝温情,也是被利用又反被利用的。
坐在望月楼上,靠在莫轩肩头,看着恢复一片祥和的漠城,心里空落落的。
“阿沅,我知你聪慧又悲悯,但世事难两全,我们只能尽力做出最好的选择。”
“是非功过难做评说,我只是有些难过,为苏云山将军,为苏秦安,为苏家军,更为小五。”
莫轩将我揽得更紧些。
“司丰将军离世后,司家军四散各地,日渐没落。边关将领远离皇城,重兵在握,最忌一家势大。苏云山早就为秦王所忌惮,那些身居庙堂、高枕无忧的文臣也见势参奏。派苏家军镇守庸关,是为制衡,更是为保全。经此一役,苏家军虽元气大伤,却也忠名在朝,秦王势必嘉奖,无人再敢参奏,苏家才能避免走向功高震主的覆灭之路。”
我坐直身子,喃喃道:“你说的我都懂,可小五死了,苏云山死了,那些逝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