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为青吟调制祛疤药粉,境安突然来寻我。
“白姐姐,自父亲入土后,兄长便一直闭门不出。他已在房中待了两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求姐姐帮我劝劝兄长。”
我心下情绪万千,父亲战死,心爱的女子成了细作,情义对立,他眼下的心境定是不好过。
归云在漠城并无亲眷,与旁人也无甚交往,若要论起来,除了苏秦安,与她接触最多的便是我了,也难怪境安求助于我。
罢了罢了,谁让境安是我疼爱的弟弟,而我又生了个多管闲事的脾性,便为他走这一遭。
刚到苏府,小厮便奔了出来。
“小少爷,您可回来了,少将军刚刚一个人策马出了府。府兵回来禀报,他去了大狱,莫不是去见……这可如何是好?”
苏境安面上染上焦急之色,立马让小厮牵来一匹马。
“我随你一起去吧。”
境安将我拦腰一举,顷刻间我便侧坐在马鞍上。他翻身上马,拉紧缰绳。
心里有一瞬的惊诧,许是常常见面,是以并未留意,不知何时,那个瘦弱的少年,身量竟窜得与我一般高了。心里不禁感叹,这个年纪的男孩,果然是一月一个模样。
到了大狱门外,士兵拦下我们。
“牢狱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不过都护走时吩咐过,白姑娘可随意去任何地方,不得阻拦,姑娘请。”
我与苏境安对视一眼,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
“放心,我进去看看。”
走过阴冷的廊道,打开铁门,里面关押的都是罗氐的重臣贵胄。他们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神恨不得在我身上剜出一个洞。不过我倒是无甚在意,泰然自若地往前走着,本也不欠他们什么,立场不同罢了。
归云被关在拐角处的铁牢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和苏秦安之间隔着一道笔直的栏杆,细窄铁青的,却似一道穿不透的深墙,横在他们中间。
归云衣衫整洁,看来在这狱中并未吃什么苦头。
我猜测这一切都是秦宇恒的安排,他默许我来大狱,或许也是希望我能宽慰苏秦安一二。
“你来了。”归云语气淡然,仿若日常。
苏秦安半晌没应,片刻后,沉沉道:“为什么?”
归云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她的父亲却在她五岁生辰那日,用一串糖葫芦将女孩骗至一户高门大院内,贱卖给人家当丫鬟。高门大院里规矩极多,稍有差错便会挨骂受罚,女孩常常食不果腹。有一日,几位夫人争风吃醋,殃及下人,女孩差点就被打断了腿,是小姐救了她。小姐并不是府中哪个夫人生的,而是从外面抱养来的,她看似是主子,其实过得也很艰难,可她还是想方设法将女孩讨去做了贴身丫鬟,予她衣食,教她读书,佑她平安。她们相依为命,在这冰冷的高门大院里温暖彼此,对女孩来说,小姐就是她的天,是她此生最最重要的人。”
归云说到此处,许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可不过一瞬,便归于沉寂。
“可这终究是个吃人的地方,把人嚼得连渣都不剩。高门大院里的主子为了家族利益,让小姐背井离乡嫁给一个年长她五十多岁,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头子。没有母族倚靠,没有真心关怀,只有我陪着小姐远赴千里,面对可知的不堪命运。”
归云脚下虚浮,一步步走近苏秦安。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么?人间炼狱,不过如此。那老头子年纪虽大,却色心不死,靠着药物纵情声色,稍有不顺他意的地方,便是又打又骂。他甚至想将手伸到陪嫁的丫鬟身上,是小姐低声下气地哀求,委曲求全地伺候他,用身体满足他那些令人作呕的癖好,那渣滓才放过了她的丫鬟。两个女孩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相依为命,她们安慰彼此,等到那个丑陋的老男人死了,便可以回家了。”
归云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却甚是凄凉。
“可一切都破灭了,连唯一的一点希望都被现实无情地掐灭。那个男人死了又如何,回不去了,从一开始她们就是被抛弃的。两个毫无依仗的异乡女子,在一群粗鄙丑陋的男人手里会发生什么,你能想到么?”
归云蹲下来,双手颤抖着捂住耳朵。
“我忘不了,忘不了他们对公主做了什么,忘不了他们逼着公主在马圈里同畜生行那种事,他们的笑声就像是咒语在我耳边萦绕。她可是公主啊,她那么善良、纯洁、高贵,他们凭什么将她踩进泥里。我本就卑贱,公主却牺牲一切护住我,可我又凭什么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活着。”
归云双手抹去泪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一字一顿。
“是秦负了公主,我要替她讨回来,千倍万倍地讨回来,哪怕坠入无间地狱,哪怕罪孽缠身,永世不入轮回,我也无怨无悔。”
苏秦安双拳紧握,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看不见的拐角处,有一个人也在隐忍着哭泣。
莫凊,莫轩的亲姐姐,呱呱坠地时便作为制衡莫家的棋子进宫,寄人篱下,举步维艰,未能享受过片刻父母的疼惜。豆蔻年华,花一般绽放的年纪,身负一国重任,远嫁大漠,委身于性情暴戾、年长自己五十余岁的漠西首领。可即便是这样,她亦保持着一颗纯良之心,护着归云,护着秦国百姓,不让任何人染指。她忍耐着,期盼着,以为苦难终有一天会过去,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是抛弃的棋子,被□□,被践踏,被遗忘。
“苏将军,那日你与司齐南在酒肆为我大打出手之事,不过是我的算计罢了。他其实并未对我出言不逊,也从未轻贱过我。我和司齐南其实早于你相识,他敬我,重我,爱我,护我,我们甚至早已私定终生。可那又如何,与公主所受屈辱比起来,再多的真心都不值一提。司家军和苏家军是漠城的防线,是公主复仇大计上最大的障碍,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豁出这颗心,也要为她破出一个缺口来。”
苏秦安终于忍不住了,他颤抖地说:“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可归云置若罔闻,声音愈发尖锐。
“我唯一的失算,是那日死的不是你,那盏茶本是给你的,却不想被司齐南饮下。茶并不会致死,可如果在半柱香内与人动武,便会激发体内毒素,经血逆行而亡。我想杀的是你,而你却杀了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不,你撒谎,你在骗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苏秦安右手捂住心口,极度的痛苦让他面目扭曲。我不知他是在否认归云不爱他,还是在否认归云说的所有事。
“那日你在街上捡到我,也是我故意的。鞭伤是我让人打的,为的就是接近你获取情报,漠城水库出事的消息就是我传递出去的。给你做的平安福,不过是传递消息的媒介罢了。”
归云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惜啊,终是反被你们利用,没能助公主一举攻下漠城。功败垂成,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苏秦安上前几步,双手紧握铁栏,语气里盛满了悲怆。
“苏秦安,你莫不是疯了吧,事到如今,难道你还念着我?你忘了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是我,是我以色侍人,迷惑了守城将士,让他们将庸关城门洞开,让罗氐大军入关,是我害死了你的父亲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归云没给苏秦安反驳的机会,步步紧逼。
“是我害死了你父亲,害死了司家军,还想害死你。我从头到尾都没心悦于你,唯一动过心的只有司齐南,可是他也被你害死了,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别说了!别说了!”
苏秦安脖上青筋暴起,一时失控,掐住了归云的脖子。
归云脸上似有笑意:“对啊,就是这样,杀了我,你早就该杀了我。没有我,你父亲不会死,你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苏家少将军,是我毁了你拥有的一切。”
我看见苏秦安的下颌在战栗,掐住归云脖子的手颤抖着,片刻后,终是缓缓放下。
“是我输了。”他颓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周身一片死寂。
突然,归云倒在地上。
“归云!来人啊,快来人啊!”苏秦安大喊。
狱卒迅速奔来,开了牢门,我也连忙跟了进去,苏秦安一个箭步将归云抱在怀里。
只见归云嘴角渗出密密的鲜血,我忙蹲下身为她号脉,这脉象,是中毒,且来势汹汹,已是无力回天。
苏秦安瞳仁紧缩,定定看着我,我垂眸摇了摇头。
归云缓缓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牢房中那方透光的天窗。
“我本不叫归云,可看着天上飘的云,便时常想如果能像它一样就好了,那样就能回到故乡了,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苏秦安不顾狱卒的阻拦,抱着归云冲出大狱。
我紧随其后,拦下了其他士兵。
推开铁门的那一刹那,天光乍现,刺得归云睁不开眼。
她微微蹙眉,片刻后睁大双眼,笑了。
一只洁白无瑕的手缓缓伸向天际。
“真好啊,我要回家了。”
莹白的手臂陡然滑落,怀里的人没了气息,苏秦安埋在她的脖颈泣不成声。
我抬头看着天上纯白的云,眼眶微润。
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就做一片云吧。
纯净、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